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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把你许配给他!

青瞳觉得气闷无比,险些喘不过气,怒火腾地就从心里蹿了出来。她骨子里很骄傲,明知得罪了杨淑妃会吃大亏仍忍不住刺几句,何况这太子欺人太甚。于是她五指用劲,回手狠狠抓了太子手背一下,顿时就是五道血痕!

太子何曾受过一点儿小伤?一吃疼立刻惨叫着松了手。青瞳纵身扑上去,抓住他腰间玉带将他重重拖倒在地,自己骑在他身上连撕带打。青瞳虽年幼,却是勇者无敌,几下就把太子打得连连号叫。

三个太子伴读都吓坏了,一起上前拉着青瞳衣服往外拽。青瞳揪住太子耳朵不肯撒手。三个男孩急了,在她背上乱踢乱打,青瞳也不反抗,只是有人打她一下她就用力揪一下,太子就配音似的惨叫一声,听起来着实有些滑稽。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皇子,后宫不和睦,景帝的儿子们也不和睦。众皇子见太子受困,有的漠不关心地进屋,有的笑着看热闹,还有人呐喊助威,可是就是没有人劝架。

“都住手!成何体统?!”

一个少年独特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个看热闹的皇子立刻停止嬉笑,有的叫“九哥”,有的叫“九殿下”,声音都带了些惧怕。

这九皇子是景帝最大的儿子,母亲为德妃司徒慧。景帝的皇后出自当朝重臣宁氏家族,宁皇后十分善妒,从景帝前八个儿子皆夭折就能看出她的手段。然而她却栽在昭容司徒慧手中,不但叫司徒慧所怀龙子平安生下,还叫景帝撞见了宁皇后意图用魇镇杀皇帝。景帝借机废掉宁皇后,却不得不又立宁家另一个小姐为后。还好这小宁皇后性子十分懦弱仁厚,景帝才有了后面的十几个儿子。

因为九皇子实际是皇长子,他年龄比其他皇子大些,性子也冷清清地难以接近。其母司徒慧生下他后晋为德妃,地位尊崇,宁后生子不久去世,景帝虽然碍于宁氏家族将她所生儿子早早立为太子,但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所以一众皇子都怕“九哥”不怕太子。

九皇子不理弟弟们的招呼,径直走到纠缠的两人面前,用脚尖踢踢青瞳,“放手!”

青瞳趴在地上,只见一双赭黄色的靴子在自己身上点了两下,并不觉得疼。太子还在她身下乱踢乱挠,于是她仍不肯放。九皇子冷冷道:“余景春,用开水浇她,看她肯不肯放!”

余景春是太子的一个伴读,他一直愁得没法,闻言高兴得跳起来,进屋拿了一把紫铜水壶出来,那是炉子上烧好预备泡茶的水。他端了壶对着青瞳就要倒。青瞳吓了一跳,赶快一翻身把太子翻到自己身上。太子极力挣扎,又翻回来。两个孩子在地上狠命撕扯,滚作一团。余景春举着壶瞄来瞄去也不敢倒开水,只怕误伤太子。

毕竟是男孩,力气大她许多,滚得一会儿青瞳实在没有力气了,太子终于挣开她的手,先向一边手脚并用爬出几步才踉跄站起。他头上金冠歪挂在脸上,模样十分狼狈;两只耳朵紫里透红,好像也大了一圈。

有一个伴读上来给他整理金冠,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推开这个伴读,一把抓过余景春手中铜壶叫着另外两个伴读,“给我抓着她!”他拿着水壶对着青瞳比画,先前那个没参与打斗的太子伴读一直在旁边紧盯着,叫了声“殿下”,伸手拦住。

太子用壶格开他的手,“离非,让开!你就知道扫兴!”

离非收回手,太子居高临下问青瞳:“混账丫头,你服了我没有?”青瞳哼着转过头,“你有什么让我服的?”太子也有点儿手软,可是又觉得丢人,叫道:“叫声‘饶命’就放过你!”

青瞳瞪着他,半点儿求饶的意思也没有。太子又拖延了片刻,面子战胜了理智,咬牙将一壶冒着白气的水全浇在青瞳身上。

太学里的小太监都惊呼起来,九皇子只冷笑看着太子把一壶水都倒完转身径自进去了。

不知谁喊了声,“太傅来了!”看热闹的皇子迅速散开,连太子也一起蹿了进去,雪地上只留下青瞳一人跌坐在地上。

好在他们折腾了半天,倒在她身上的水已经只是热水而不是开水,青瞳才没有被烫伤,只是她身上衣衫湿得精透,头发乱得像草包,模样真是无比狼狈。她累得厉害,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半天也没力气爬起来。

“对不起……”青瞳头上突然传来声音,十分温柔。

她抬头一看,是那个叫离非的太子伴读,正对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他逆着光站着,高高的影子笼罩在青瞳身上,代替了太阳的位置。他温柔地微笑着,左手轻轻伸到青瞳面前,等她借力。

青瞳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酸溜溜道:“少爷有什么对不起的,刚才你手碰到过铜壶,早知道烫不死我吧!你家主子打我的时候,你虽说没下死力劝,到底还拦了一下,虽说认定我肯定打不过他们几个,到底也没跟他们几个一起上不是?为了我值得你拂你主子的意、扫你主子的兴?我倒要向这位少爷说声‘多谢’才是!”

“对不起……”离非沉默片刻,声音仍然温柔,“我确实可以更尽力些。”

他身子修长面容俊美,一双眼睛像两湾春水,尽是柔和的光。

“我扶你起来吧。”离非又伸出手,他的手指的边缘在太阳下发着光,指甲一片片饱满晶莹。青瞳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不好意思碰那只手。她突然后悔刚才的尖酸刻薄,低头闷闷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起来。”

远处太子高声叫:“离非!怎么还不过来?”离非答应一声,又对青瞳说:“我先走了,你回去换件衣服吧!会着凉的。”

青瞳脸更红了,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脸,只好把头埋得更低,胡乱点了点头。离非仍柔声说了句:“对不起……”

青瞳望着离非的背影呆了一会儿,脑子里都是这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她一身湿透地坐在雪地里,不觉得冷倒有些温暖。

她又坐了片刻才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全身上下都酸疼,估计至少被打青十几二十处。她整整衣襟,又把头发散开用手凑合着重新梳了一遍,才拖着战后疲累的身子慢慢来到门前。

太傅已经开始讲学,里面尽是他严肃的声音。青瞳在门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当,连忙高声道:“太傅,学生求进!”

太傅的声音停顿一下,半天才冷冷地道:“你是十七公主,昨儿内侍总管已经和我交代过了。念你今天是第一次上学我且容你,下次再迟到绝不可以,进来吧!”

青瞳应声推门而入,一屋子皇子都静悄悄地拿着书,只有些年纪小的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青瞳吁一口气,早就听说孙太傅极其严厉,今天见了果不其然,将满屋金枝玉叶管得鸦雀无声岂是容易的事!她正想着,谁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出去!”声如炸雷。

青瞳一惊,抬头见太傅瞪着她周身皱巴巴的衣服大喝道:“衣冠不正则文章不达,我教你何用!出去!”

“衣不正心正,文不达人达!先生未试过,就言教我无用,不是遇难则退吗?”青瞳并未依言出去,反而仰头正视太傅双眼,清清楚楚地说。

“咦?”太傅愣了一下,打量青瞳半晌,终于道,“进去吧!”青瞳舒了一口气,来到空着的桌子后面坐下。太傅不再瞧她,拿着书本讲起课来。一屋子都是小孩,他们的课只上半天,由于被青瞳耽搁了片刻,今天下学比平时略晚。下学时候大家都饿了,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净。

青瞳最后一个跳下椅子,离非来到她跟前问:“怎么不回去换件衣服?这样的冷天披着湿衣服定会受寒!”青瞳冲他笑笑,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只有一件衣服。

离非知道这女孩倔犟得很,以为她不愿听自己的话,把自己的手炉递向她,“暖着回去好些,明天你记着叫宫人给你带一个吧。屋里虽生着火,写字时还有些手冷。”

青瞳也不知怎么一听他说话就害羞,话也说不出,只是低头道谢接过了,离非这才离去。青瞳将小手炉捧着小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走到炉子跟前张望。她看小太监过来将三个炉子里烧红的炭全倒在一个垫着黄土的大笸箩里。小太监想往外端,青瞳连忙拦住问:“你要把这些炭送哪去?”太监答:“扔掉啊!”

青瞳抿抿嘴,紧张地问:“别扔,给我行不行?”

“当然可以!”小太监奇怪地看看她,“公主要拿去玩吗?可仔细烫了!”

青瞳笑着答应,用力端起笸箩就走。她哪里是想玩,这些是上好的银丝炭,耐烧无烟,一炉炭足足可以烧两天。烧完后只剩小半炉雪白的飞灰,全不似一般黑炭肮脏。现在这炉炭只烧了半天就要扔掉,实在可惜。

这大冷天的,炭房的管事已经十几日没有给甘织宫送炭了。王充容只得把以前省下来的炭每天拿出几块来先放在青瞳房里熏热屋子,然后把烧剩下的红炭装在手炉里放进丁嬷嬷的被窝给她暖脚。丁嬷嬷年纪大耐不得寒。至于青瞳,就让她和花笺一个被窝睡互相取暖,而她自己只能冷着了。

她们房里烧的是下等黑炭,刚点着的时候烟呛得进不去屋子。丁嬷嬷抱着手炉一晚上睡下来,鼻孔总是黑黑的,惹得青瞳和花笺总笑她。

这一笸箩炭对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很重,青瞳走走歇歇,一个多时辰才挪回甘织宫。汗水把她本来用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又打湿一片。王充容和丁嬷嬷老远就等在门外,见青瞳抱着个大笸箩忙赶上去帮她。

王充容皱眉道:“青瞳,你不好好上课拿的什么东西?”

青瞳兴奋地答:“娘!你看这炭多好,烧的味都是香的!太学里的人要倒掉,我就拿回来了。娘,你不用省着,今晚也在自己屋里烧点儿吧,以后我天天拿炭回来!”

丁嬷嬷愣了愣,嘴角瘪了几下,颤声道:“一样的金枝玉叶,可怜我的孩子就得去捡东西。我这苦命懂事的公主哟,呜……啊……”这哭音颤抖着翻了个高腔挑上去,随着丁嬷嬷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变成唱戏般地一波三折。

王充容赶紧拦住她预备拖长声的哭腔,笑道:“嬷嬷你行了,青瞳赶紧把炭拿进去,今儿娘烤番薯给你吃!”青瞳一声欢呼,抱着笸箩跑进去,力气像大了一倍不止。

王充容回头轻轻说:“嬷嬷,别再说青瞳可怜,这类事情以后也难免会遇到,青瞳衣食住行样样不如别人,都可怜起来还用不用活了?我要让她觉得这些事只要自己做得开心,就没什么可怜的!”

第二日青瞳照常起来上学,她是皮实惯了的,身子比离非料想的结实好多,昨天顶着湿衣服一天确实有些头疼鼻塞,可晚上热热地喝了碗水睡一觉就好了。这点儿风寒并没有把她撂倒。

太子耳朵仍然红得发亮,看上去十分可笑,见了青瞳只将头一扬,鼻子里冷哼一声,似乎十分看不起她。青瞳翻翻眼睛,拽拽自己耳朵假意“哎哟”几声,学堂里众皇子哄笑起来。太子耳朵上的红一直蔓延开来,愤怒得像斗架的小公鸡。太子身后三个伴读一起怒瞪青瞳,只有离非无奈地笑笑。

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是临楷,青瞳虽然早由王充容教着写了字,什么气凝丹田、悬腕提手,什么意在笔先、蚕头雁尾,口诀都知道,可都是拿着硬树枝在地上画,软毛笔这是第一次上手,完全不听她使唤。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笔画粗粗细细,比五六岁的蒙童还不如。太傅将大伙临好的字并排摆在前头,青瞳的字在一众漂亮的小楷里当真鸡立鹤群。老师只是淡淡扫她一眼,青瞳的脸就比太子的耳朵还红。

当日下学后,太子故意走上前把自己的字和青瞳的字放在一起左右打量,哈哈大笑几声。青瞳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子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得意万分地走了。青瞳偷偷捡起他的字回去临摹起来。她痛下苦功,没两个月字迹已经十分工整,再一个月就不在任何皇子之下。

只是有一样,她的字和太子的越来越接近,慢慢连太傅也分不清了。最初学的字很难改变,终其一生,青瞳的笔迹都和太子的十分相像。

青瞳照例每天都来得很早,学堂里的执事小太监个个都很喜欢她。青瞳生性爱玩,没几天就和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这日她见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几个人说着什么,声音呜咽,显得十分激动。她好奇地凑过去问:“曾远,你怎么了?”

小曾子见到是她,松了一口气道:“公主,没什么,奴才在说家乡的一点儿事情。”

另一个叫齐明的小太监平素就很饶舌,插口道:“说给公主听听怕什么。公主,小曾子昨天跟着师傅去采买听了个故事,回来就哭了半宿。”

“才不是故事呢!”曾远发怒了,“就是真的,那个李婆婆我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我哥哥还和她孙子一起玩过呢!”他们又争辩几句,青瞳才慢慢听明白是这样的——

曾远的家乡不算太小,是个靠着运河的村子,叫庞各庄。镇上有个守节守了四十多年的节妇李氏,她两个儿子都有石雕的手艺,就被县衙征去做劳役修一座百丈大桥。只剩下这个老婆婆带着个十二岁的孙女和才九岁的孙子耕种两亩薄田过活。

“李婆婆很可怜的,都快六十岁了,一天也抡不了几锄头。她的孙女、孙子年纪都还小,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平时哪个邻居遇上她锄地,都会帮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里要是没刨出食来,那就得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饿死。奴才就是因为这个进宫的。”

小曾子眼圈红了红,吸吸鼻子接着道:“桥修好的那天,还剩百十个工匠在桥头最后雕琢一下。蠡县县城里有个姓吴的大户,他那公子自幼习武,据说身手很不错。这天吴公子打猎回来想过桥,看着人多就命家丁驱赶。有一个工匠就说桥还没最后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吴公子就大怒起来,说你们这些狗奴才可以上桥,本公子倒不能上吗,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青瞳怒道:“拦着他干什么,桥没修好的时候就该让他过,淹死这个家伙!”

“别说淹死他,唉,他的家丁护院也个个会些武艺,一通打下来,将桥上的工匠推下河里三四十个,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啊?!”青瞳一下跳起来,脸颊气得通红一片。

“可怜李婆婆的两个儿子也死在河里。那个吴公子杀了人,县太爷却迟迟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孙子年幼气盛,跑到吴家门前痛骂。吴公子出来说:‘要告你去找阎王告,爷等你个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狮子上……可怜那孩子方九龄,头撞石阶一片红。”

青瞳只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怒道:“这……明目张胆地杀人,难道地方官也不管吗?”

曾远道:“这一次实在挨不过民愤,吴公子被请进县衙,可是每日里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时候还会叫妓子去唱曲。等了两个月,判决才下来,说是误伤,只判了三个月监禁。

“李婆婆当堂就哭得昏过去,吴公子在公堂上就对着她们祖孙俩放下狠话,说等他出来那日就是她们的死期,神态极其嚣张。唉!苍天可有红日在?何时为我申冤情……”他边说边泣,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齐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说的就和背诗一样,所以我才说是故事嘛。他平时读过几本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知道吗!哪能说得这么一套一套的。再说他离家都几年了,不过是听有人传这是他们家乡的事情,就跟着瞎说,还遇到谁都想说,说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庞各庄也不一定只有你们家乡一个。”

曾远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两个儿子都会石匠手艺,姓吴的大户,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哪有这么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这时已经有几个皇子到了,只是他们自恃身份,不愿意靠近听几个小太监说话。小曾子见人多起来,不敢大声,可是神色倔犟,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仍然说,“就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的。”这伙人全抬头,见离非走过来道,“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半年多,被人编成小曲唱,我也听过‘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两弟兄’,大概你听的是别人唱出来的吧,所以说得合辙押韵。”

“是,我昨天听到的。离大人你也听过?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着离非,其实离非这个太子伴读虽然领从六品的俸禄,却不是实职。小曾子本不用叫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做大人的。

“我也是昨天才听到的,给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银子,让她回去了。”

齐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谁都能唱,也不能说就是真的。”

离非道:“以前舅舅曾经给我看过刑部关于这件事的记档,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真有其事,只不过这件事已经压下来成了密档。小曾子,你以后别对别人说了,免得惹麻烦。”他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青瞳追过来道,“离、离非……你等等,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压下来,姓吴的家伙后来是伏法了,还是仍旧活得好好的?”

离非回头看着她犹豫着,青瞳脸涨得红红的,求道:“离非,你告诉我吧,要是不说,我今晚就肯定睡不着觉了!”她小声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吴公子死了,却不是伏法的。”离非小声道,“小孙子死了以后,李婆婆四处求告无门,县衙因为她儿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还要她缴粮代役。李婆婆哪里还有心思种粮,缴不上,被人收了田屋,还要连夜把祖孙二人赶出家门。”

“什么!”青瞳双拳紧握。

“有个路过蠡县的少年听说此事,连夜赶到庞各庄,正赶上衙差要撵走李婆婆,就上前劝阻。衙役见到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加上都得了吴老爷的好处,哪里会去理他……”

离非正说到这里,太子突然高叫起来:“离非,半天看不见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离非应了一声道:“殿下,公主有事问臣。”

太子道:“理她干什么,还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不成!离非过来,不用和她废话。”

离非无奈答应,青瞳正听得紧张,就像被线牵着一样跟着他走,不住问:“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

离非被她这样紧紧追着,尴尬起来道:“明天再说吧。”

青瞳哪里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说一句,少年怎么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是不是他请天子剑杀了吴公子?李婆婆和小孙女现在怎么样?”

这哪里是一句!离非哭笑不得,低声道:“不是,那个少年不过是江湖草莽,平时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这些事,乡里都很奇怪呢。”

“离非!赶紧过来,还跟她啰唆什么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来。

青瞳心里痒得像有小手抓一样,虽不说话了,可一双眼睛就那么楚楚动人地紧紧锁着离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绝。这目光让离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没时间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迅速塞进她手里道:“我昨天听了曲后写的,才写了一半。你先看,千万要还我,切记……”话没说完人已经跟着太子走了。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惨亡。

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

翩翩五骑着黄裳,夺田霸屋气何扬!

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声丧。

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

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后面的字迹渐渐潦草,可见离非心情激荡起来。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

横眉仗剑绝乡里,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

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

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

推案问决秋后斩,闻此泣声遍山乡。

半边缟素哀山月,一轮血洒泣残阳。

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任家郎。

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

吾为任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最后四句字迹又规矩起来了,想必离非写这个的时候心情平复,可青瞳却更喜欢前面那样类似龙蛇飞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轮血洒泣残阳”的“泣”字,被他写得真如血泪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风的离非,原来也有激动的时候啊!

这个不难看懂,说的是一个姓任的杀了催饷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着他一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手把五个人头抛到公堂的书案上,当真刺激。离非觉得他完全应该问斩,却羡慕他的血性,甚至说:“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这话有些大胆,怪不得他临走反复说“千万要还我,千万要还我”。青瞳心中既为刚听到的事激荡不已,又为离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兴。

这一天的课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课时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众皇子才离开。离非跟着太子去了,青瞳还是最后一个。

她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了,顺回去的东西已经不局限于炭。不用她说,小太监已经把每位皇子砚台里剩下的墨汁积起来,一点点倒在青瞳带来的小壶里。这个锡壶肚大口小,花纹十分精致,不知是哪个宫里投壶行酒令用的玩意儿,没什么损伤就扔了。这是青瞳比较喜欢的东西,正好让她拿来装墨汁,又大又不容易洒。

另一个小太监就收集一面用过的宣纸。太学里的学生统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纸质细密莹润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晕,湿了也不变形,字写上去个个乌黑发亮。青瞳正练字练得勤,这些纸反过来完全能用,用完了还可以引火糊窗,她才舍不得就这么扔了。今天她还捡到一个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笔,前面的毛锋略有点儿分毛,离秃还早着呢,算得上大丰收。

“你……”突然一个极其惊讶的声音自头上传来。青瞳拿着战利品正要出门,闻声抬头,就见离非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此刻她手里端着炭笸箩,脖子上挂着纸,腰里别着壶,活脱脱像个拾荒者。

她大羞,连眼睛也红起来了,挣扎道:“我、我、我……我拿着玩的。”

她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音,慌乱地抬头,见离非目中分明有了晶莹的一点,这一下她心里直如同被大锤子砸中,只觉一股酸热的气息从小腹直升上来。她呵呵地干笑着道:“没什么……我、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我帮你拿。”离非把绑好的宣纸从她脖子上摘下来,声音有些发颤。青瞳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展颜笑了,色如春花开放般艳丽。“好!”她把炭笸箩塞进离非手里,自己拿回宣纸,笑道,“你要拿就拿这个重的,我住得可挺远,你别嫌累啊!”

事已如此,何必欲盖弥彰!困苦的生活不是过错,至少在青瞳心中,从来都不是。

离非的情绪倒是一时难以平复,“公主!”他道,“你别难过,其实我幼时也曾十分艰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青瞳止住他,笑道:“说这些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曾受过什么苦,而是一直锦衣玉食的话,就不能帮我拿东西了吗?”

离非看着她,眉开目朗、意气飞扬,确实没有什么自怜自哀的神情,看来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青瞳。青瞳见他盯着自己看,略有羞涩,岔开话题道:“对了离非,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太子那个跟屁虫呢?”

离非哑然,他是太子伴读,要说跟屁虫,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说忘了东西在太学里,殿下让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青瞳恍然,他想赶紧把那首诗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说忘了东西。青瞳从怀里拿出玉版递给离非,笑道:“拿回去也没用,我都背下来了。你还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离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见,终归不好。”

这两人都还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宫廷这个大染缸里,也隐约感到政治险恶,这类东西就算说不清哪里不好,也会自然而然地尽量避免。可是离非却不怕她知道,青瞳觉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无比舒畅。

提起这个,青瞳又想起没听完的故事,小声问:“离非,那个姓任的少年最后就被斩首了吗?”

“没有。”离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声道,“这就是这个案子被压下成密档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关进监牢第二天就不见了,吴少爷被他杀死在狱中,开膛破肚,死得极惨。原来他投案,就是为了杀死狱中的吴公子!第二日早上,知县被人发现时全身被帐子绑得紧紧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贴着……呃……贴着吴少爷的靴子,脖子上挂着长长的字条,‘你喜欢给有钱人……捧臭脚,就捧个够吧!’

“全城百姓都出来观看,这丢了大脸的知县就离任了。后续的县令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儿纰漏。这以后的知县,倒个个成了勤政爱民的好官。”

“好!”青瞳拍手称快,“痛快,这等恶人就该得到报应,这姓任的是个英雄!”

离非皱起眉头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吴少爷固然该死,可也不能由他来动手。这个凶蛮的草莽,有机会定当抓他归案,明正典刑!”

青瞳吐吐舌头,不敢说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姓任的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起得嚣张,叫做任平生!卷宗虽压下来,可是暗地里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缉犯,抓到他的赏银是五千两。”

哇!五千两,好多钱啊!青瞳看着离非紧皱眉头的模样,心中暗暗祈祷那个任平生永远不要被人找到。

尽管有个小插曲,有离非陪伴的这一路她还是感到无比愉快,远远地看见甘织宫的影子。花笺正在路上等着,她每天这个时候都等着帮青瞳拿东西。她突然见到多了个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离非。青瞳把纸墨等轻些的东西交给花笺,自己接过炭笸箩,对他道谢。

离非虽然还是未着冠的少年,见皇帝的嫔妃总有些忌讳,于是在此别过,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远处花笺看了离非一眼,凑到青瞳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青瞳已经笑着追着她打。少女的笑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会儿就跑远了。

自此离非只要能寻到机会,总是帮青瞳拿东西。青瞳也不再推托,直接将最重的塞给他,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去。对于她来说,这个太学实在上得愉快极了。这飞扬的青春也实在美好极了!

转眼青瞳上学已经两年多了,除了九皇子等自恃身份的几个大人物,她已经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只有太子仍然和她不睦,两人早上上学一见面先各自冷哼,然后齐齐转头坐回自己座位。离非毕竟年长几岁,看了只觉得好笑。两个别扭小孩死守着大概已经忘记了原因的仇恨,愣是一直没说话,只是离非和青瞳每天聊一会儿,太子已经不管了。

随着他们的长大,太傅的功课已经越来越难了。只有少数皇子能得到表扬,大多数人都学得很吃力。

一日太傅功课留得难些,青瞳回去整整写了两个时辰才写完。第二天大家把功课交上去,太傅一张一张地细看,过一会儿他皱起眉头,指着一张问:“这个谁的?”

十二皇子紧张地站起来。太傅道:“字迹潦草,词不达意!回去重写!”

他又拿起一张喝道:“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时子这样曰过了?连圣贤之言都不记得,回去将《论语》抄写三遍!少一个字明天就不用来了!”他将功课直接掼到地上。十六皇子面红耳赤,捡起来灰溜溜地回座。

他再拿起一张字迹歪斜的眉头紧锁,这是新近上学的最小的二十六皇子所做。他只有七岁,见太傅拿着自己的功课,吓得小脸雪白,太傅比量他一下才道:“到底年幼,也难为你了。”

他又拿起其他的功课看,终于有一份让他眉头舒展开来,赞许地看了一眼九皇子,“九殿下这份立意新颖,颇有才情!”九皇子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也透出一丝骄傲。

太傅继续看下去,突然“咦”了一声,“这份是谁的?”

青瞳紧张地站起来,太傅点头道:“虽说涉猎少些,且有不认识的字,但是通篇大气磅礴,立意高远,更是难得!浮萍本是无根之物,世人提起此物,莫不哀叹自怜,你却说‘漂泊莫怨轻薄水,处处任我逍遥行’。嗯,当真不错!”

青瞳开心地坐下。九皇子很意外,冷冷瞟了她一眼。太傅全部看完,板着脸打量众人,“十五位殿下,一位公主,四个太子伴读,共应二十份,此处只有十九份,是何人没交功课?”

大家齐齐低下头,半晌太子才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可见他也是怕的。他脑筋其实不十分聪明,人又有些贪玩,昨日写了几个字写不下去,只道是歇歇脑子玩一会儿,结果就忘了做。

太傅道:“太子!你是一国储君,众人表率,何以连功课都不做?”

太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昨天身体不适,忘记了……”

太傅道:“身体不适?臣要去御医处调档来查。”

太子唯唯诺诺道:“别,我一点儿小病,并没有传唤太医。”

太傅盯了他半晌道:“换了别人或许尚可,可太子是未来君主,皇上将国之未来托付老臣,老臣就要负起责任。”他站起来对着太子一揖到地,然后举起戒尺,“殿下,臣得罪了。”

太子大惊道:“你要打我?”他不比别的皇子,乃是一国储君。太傅虽是师傅,可也是臣子,打太子的权利还是没有的。

太傅表情严肃,“臣不敢,太子可知为何别的皇子都是自己听课,而您有四位伴读?”

太子面色发白,半晌才点头。太傅道:“太子伴读现在是储君良伴,将来是朝中良臣,既要护卫太子安危,又要督使太子勤学,殿下功课未完成,也有他们的责任。现在就由你们替太子受罚。你们把手伸出来。”

离非等四人皆垂头而出,太傅拿起戒尺,每人重重打了十下。因离非是宁国公的外甥、太子的远房表兄,且他最年长,又多打了十下。太子眼里泪花乱转。九皇子面无表情,只嘴角微微带着冷笑,有几个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

板子一下下打在离非手上,青瞳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她回到甘织宫做完今天的窗课,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戒尺的影子。她想着每一下打的都是第一日同太子打架、离非那只冲她伸出来的发着光的手,都是那只帮着她拿炭拿水、不嫌脏累的手。青瞳真恨不得捉过来替他揉揉才好。不知道那个臭太子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别又连累得离非挨打。

青瞳越想越是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又做了一份功课。她的笔迹本来就和太子十分相像,此刻用心模仿,更是难以分辨。

第二日她早早来到太学,等太子一到就拦住他,“喂!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太子以为她故意讽刺自己,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管我做不做!”

青瞳将几张纸扔给他,“收好了,先生骂你舒服不成!”

太子见是昨日老师布置的功课,而且这份功课字迹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立意又好得多,可见是用心做的。他不禁愕然,这个小对头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他怀疑地盯着青瞳看。

青瞳也觉自己突兀,尽量装着十分镇定,故作不屑地看着太子,却忍不住偷偷瞟了离非一眼。她见离非目光灼热、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这眼光像火把一样腾地把青瞳整张脸一下点着了,她赶紧别过脸去,心儿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子看了看他们两个,眼珠转一转笑起来,“小丫头!你是舍不得离非再挨打吧?哈哈哈,你倒人小心不小!”

青瞳怒瞪他,“你说什么!你……你,我不帮你了,把功课还给我!”她上前去抢,太子急忙把手里的几页纸塞回怀里道:“别抢,以后每天都帮我写窗课,我就不告诉别人你喜欢离非!”他好容易抓到这丫头把柄,可谓愉快至极。

青瞳更怒,其实她还不到十二岁,这个朦朦胧胧的感觉最经不得说,此刻羞怒得几乎要哭出来。

离非变了脸色,“殿下!请别再这样说。离非只是臣下,怎么能损了公主清誉?”

太子见到青瞳直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真是心花怒放,高兴成这样哪里会轻易住口?于是笑道:“害羞什么,宫里凤子皇孙这么多,正经主子父皇都顾不过来,像你这丫头多半嫁不出去。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情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喜欢离非就好好讨好我,过得四五年,我做主把你嫁了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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