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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痛不如短痛

接到熊强人马离开的报告,元修终于露出笑容。他自恃极高,认为整个国中,能与自己相比的只有定远军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认为,当年萧图南是没有从他的关中军地界过,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讨不了他的好去!

当然,元修是有骄傲资本的,从宁晏百般巴结,将如此重任托付与他,为了表示信任,又留下五万精锐大军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在他看来,敌人王敢的国公之位是世袭来的,在战场上虽然摸爬滚打半生,却算是个有勇无谋的主,凭战功肯定不能当此高位。如今他年过花甲,那是无勇无谋了。现在大苑,谁还能挡他的锋芒?

没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骗出城外,后全力回军猛攻,竟然没有一举拿下这些泥腿子民勇。如今两日过去,伤亡还是他的精兵远比民勇多。

虽然在攻城战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骄傲的元修不允许自己像个只会拼命的傻子。他暗中谋划,这边用投石机佯攻,却悄悄把抽调的士兵派到东、北二门埋伏。果然,敌人的吊桥自己放下了!

随着他的令下,军中响起嘹亮的进攻号,东门埋伏的敌军一起大吼,向吊桥冲去。熊强见到中计,慌忙设阵拦截,可惜他带出来的不足百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军?

于是平静了两日的东城门,忽然间爆发出激烈的喊叫声和兵器碰撞声。熊强百人被逼至护城河附近。他这个小队是真正的战士,不需要指挥就能自己判断该怎么作战。

他们三三成组,组成无数个尖锥形状,不断转动,把歇了一口气的生力军送到最前面,另外两个退后暂歇。敌军与这样不断变换对手的小队对敌相对吃力一些,但是毕竟强弱之势太过悬殊。河水逐渐染上颜色,红色、白色、酱紫色甚至黑色,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被一支敌军冲上吊桥。

王敢知道中伏,连忙把主力调至西门,朝城下尽力攒射。他自己大吼一声,带着人冲到城门。

城门左近的战斗更是激烈,吊桥放平,城门现在是洞开的,敌人要攻进去,守军想逼退敌人,给城头时间拉上吊桥,双方都拼了性命。

在不足三丈宽的吊桥上,就像涌起了浪潮,一会儿推到这头,一会儿推到那头。激烈的厮杀开始,从这里到那里,无数的锐兵利器在对砍对杀,鏖战双方咬牙切齿,鲜血四溅,到处是刀光剑影,尸体很快也垒起来老高。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杀,惨叫声接连不断。在这番浪潮里打了几个滚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负伤多处。

这等于是在野战,没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没有了城墙的庇护,没有了守城工具的协助,无论民勇们如何拼命,也无法挡住数量上巨大的差异。

终于有一小队敌人杀进城中,火光升腾起来,一时城中大乱,哭号声自城内响起,更是动摇军心。眼看渝州失守无疑,王敢大吼一声,挥刀砍向一名敌将,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半年多的逃亡,原来他把自己也丢了。如今在这血染红的土地上,他才重新把那个威风凛凛的王敢找回来。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任平生的质问,“你死了没有?”

王敢心想:我怕什么死呢?我死了就是,可惜渝州竟只守了两日。

很快,南边城头终于也被一支敌军攀上,敌军一下子脚落实地,士气大涨。守城的李玉一不留神,身后的明黄色皇旗竟给敌军砍倒。那敌军抢过大旗,兴奋地高举着向城下展示,敌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李玉大怒,自无数刀枪丛中猛扑出去,一下子将那执旗的敌人扑到城下,两人摔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肉饼。城头士兵一起怒叫,手中兵刃举起,疯狂砍杀敌军。敌人被这不要命的冲杀逼退少许,然而随着东门大军进入,渝州城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城中已经可以听见清晰的厮杀声,任平生焦躁地来回踱步。花笺来到他身边,轻轻地道:“城要破了吗?”

任平生略点点头,花笺突然扬高声音道:“城池将破,你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出去迎敌?”任平生皱着眉头道:“我一个人,出去也不能扭转乾坤。大眼睛临行前再三叮嘱,让我保护你,我既然答应下来,就不应该食言。”

“保护我有什么用?国家要是没有了,你就是保护我一时,能保我日后不被人欺负吗?至于你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能扭转乾坤……”花笺吸了一口气道,“当日青瞳如果怀了和你一样的心思,现在我们还在西瞻呢。任平生,我不管你行不行,只管你做不做!”

任平生双拳紧握,狠狠地呼喝了一声。

眼看不少敌人已经冲进城池,向城中挺进,军队过处,哭声一片。

突然之间,城中一阵骚乱,敌军潮水一般退开一条通路。一直平静的某个小院里,蹿出一条高大汉子。他一人手持长剑如飞而来,并不骑马,但他跑得比马还要快。

当他冲来,成百上千人组成的敌阵便轻易被分开两边。他用长剑荡开敌阵。敌人长矛向他攒刺过去,却赶不上他惊人的速度。转眼间他已经来到阵前,身后留下无数尸体。

青瞳和王敢都忘了任平生不是他们的部下,不会事事听他们调遣。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尽了自己最大的极限了。此刻什么皇上皇下、花笺鸟笺早被他抛至脑后,他被激怒了。

任平生赶到吊桥边,正见元修军中一个副将骑马闯上吊桥,他大吼一声,身子一纵已蹿到了那副将身后,伸出左手拉住敌将的马尾巴用力一扯,神力到处,竟将那马倒拖回几尺来。那马吃痛,长声悲嘶,前蹄高高竖起,差点儿将马上敌将闪下来。

马上将官早就慌了,反手挥刀想要砍死他,可是这一刀正撞在任平生长剑之上。这把长剑是任平生从元修腰间抢的,锋利无比,划过敌人长刀又毫不费力地将他切成两半,死尸晃了一下掉下战马。此时天色将明,在晨曦朝阳的映衬下,任平生以单臂倒拖奔马,城上城下看得清清楚楚,不分敌友,上万人都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任平生两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吊桥之上,大声喝道:“王大人,你赶快领兵进门,我来守这吊桥!”

王敢听到,本想推辞,可惜他已经累得手臂发软,留下也是无用,只得叫了声:“任大侠,你自己小心。”便领兵进入城门。

元修的前军主将蓝威见到到手的鸭子想飞,拍马便冲了上来。他见一个大个子手持佩剑横在吊桥之前,也不问姓名,举起手中镔铁长戟照头便砸。他在元修军中也以神力闻名,这柄长戟有几十斤重,未落下来已经带起一阵狂风。

任平生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震响,双手齐出,竟然握住了长戟。

蓝威觉得如同碰到镔铁兵器一样,竟被震得双臂发麻。他手下正要加力,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己用惯了的长戟竟然突然变得滚烫,如同刚从火里拿出来一样。这一下疼得突然,蓝威不由松手,长戟被任平生夺了下来。

蓝威手中一空,力气失控向前跌去。战场上跌下战马是极其危险的事,蓝威也是经验老到的宿将,连忙腿上用力,上身猛挺稳住身形。战马受力,斜刺里冲出,直冲出数十步远,这才拨转马头回来。

这时蓝威手下的士兵已冲了过来。任平生见王敢已经把人马全都带回城中,自己也边战边退。他抡开刚到手的长戟,呼呼风声,无人能近前,眼看就能退回城中。

可是后军一声号响,却是元修的号令传来。吊桥上的敌军突然左右散开,向吊桥上的绳索冲去,挥刀乱砍绳索。任平生一人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这么大面积。

城头王敢看到,大声吼道:“快,扯起吊桥!”可惜比不上敌人动作快,眨眼间一条儿臂粗细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两条绳子只剩一条,又有上百人站在吊桥上面,上面的人怎么使劲也拉不动。

任平生大喝一声,长戟挥下在身边抡了个大圈,随即上下翻飞,人也跟着跌跌撞撞。他不是力气用尽,而是用这铁戟暂充长棍,使起了少林一项著名神功,疯魔杖法。

这功夫极耗内力,但是短时间的威力当真莫可抵挡。敌军如同成了纸人一般,在长戟带起的狂风中四处乱飞,惨叫着飞出老远才落到河内。眨眼间吊桥上只剩任平生一人,连他周遭的护城河里都没有一个敌人。敌军见这老任如天神降世,全吓得呆了,后面紧跟着的几个小队不敢靠近反向后退。

趁这个机会,任平生抬腿一勾。桥上断索灵蛇般飞起,他身子一探就将断索抓在手中,手拉断索两头一声断喝,吊桥应声而起。

王敢大喜,令城头军士共同用力拉,呼的一声,吊桥已然悬空,敌军又被阻在对岸。任平生从容接上绳索,然后站在吊桥顶端,等拉近城头就一跃而上,城上守军大声喝彩,欢声雷动。

城门一关,城中冲进去的元修军被包了饺子,很快收拾干净,渝州又被夺回了。王敢大喜道:“这番多亏了你!”

任平生诡异地一笑,他不敢在大军面前露出一点儿破绽,其实他双手被吊桥的绳子蹭得没了一层皮,此刻满手都是血。这还罢了,胸口还一阵闷闷地疼,刚才他在消耗了大量内力的情况下拉动吊桥,此刻已经受了内伤,急需一个地方安静调息。

可是目前城上城下,友人敌人都在仰望着他,说出自己伤势必然动摇军心。任平生心一横,哈哈大笑道:“老子就在这城头看着,他们要上来就给我狠揍!”他说罢盘腿坐下,手垂在暗处捏了个诀,就在这城头运起内功来。

守城民勇哄笑,士气高涨如虹,在任平生大眼的注视下扑向敌军,全不知此时任平生眼睛虽然睁得老大,其实内力急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种疗伤的方法见效最快,却最危险,要是有人给他一刀或者射来一箭,老任就只有去见西天佛祖的份儿了。大概是他刚才的表现太不像正常人,不但城头自己人都护着他,城下的敌军也没有一个敢向他招呼的。等他视力听力都恢复,放下手站起来,元修的进攻已经被打退了。

胡久利觉得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他这样骑惯了战马的人也受不了日夜不停地颠簸。他知道自己的腿被马匹磨破了,只好两只脚踏着马镫站起来缓解一下疼痛。但是在砚台飞一样的速度下,这个姿势维持起来极困难,他必须身子前倾,用胳膊肘抵住马背帮着稳住身形,于是他看上去就像在马背上撅着屁股挖宝一样。

这个姿势过一会儿就让他头部充血,胡久利只好复又坐下。他一会儿拧扭一下姿势变个样,怎么也不舒服,全身都疼得要命。再看前面的青瞳,两天多来一直保持端坐没有变过,嘴唇一直咬得紧紧的,不知是怎么坚持的。

“参军啊!”他叫起来,“歇歇吃点儿东西吧,人不吃还行,马再不吃可跑不动了。”

青瞳闷闷地应了一声,胡久利勒住坐骑,好容易才跳下马站住,看青瞳已经手脚僵直,几乎是摔下来的。胡久利释然,还以为自己怎么突然娇气了,原来她比自己累得还厉害。

他拉着两匹马吃草料,这里已经是关中北部,没有多少人烟。他们吃的干粮和马匹的草料都是在富阳一路带来的。胡久利全身酸疼得厉害,喂完马,一头栽在地上呼呼睡起来,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他只睡了片刻,青瞳就用力推他,招呼他起来赶路。胡久利眼皮像是被生铁焊在一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手脚都不知道丢向何处。他试了试半点儿也动不了,只好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参军,你杀了我也得让我再睡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

他感觉突然脸上一热,一滴湿湿的水滴上他的脸颊,顺着下巴滑下去。胡久利骤然反应过来是青瞳的眼泪,他大惊睁眼,赶紧坐起来。只见青瞳嘴唇紧咬,正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睛里前仆后继地涌出来。

胡久利顿时手忙脚乱,“你……别哭啊,怎么哭了?我不睡了,马上就走!我们这么赶路是要干什么啊,你一直也不告诉我……哎呀,好好,你别哭……我这嘴!我不问了就是了。”

青瞳抑住眼泪道:“我要去呼林给远征上坟。”

“啊?这个时候?”胡久利很吃惊。青瞳去周远征坟墓祭拜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也用不着这样不要命地赶过去。他眼见再问她马上又要哭,只好带着一肚子的问号,上马继续向北奔去。

两个人终于来到周远征坟前,胡久利再累也不免伤感。他跪下拜了几拜,青瞳近前抚摸墓碑,那上面写着“驸马都尉、定远平西一品上将、呼林城守周讳远征将军之墓”。

青瞳把手指在“周远征”三个字上来回徘徊,柔声道:“远征,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惊动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她站起身子道,“胡久利,帮我把坟挖开!”

胡久利这一惊非同小可,话也说不利索了,“公主,你……你要挖开将军的坟?”

青瞳点头道:“你不愿意动手就看着我挖,我叫你来就是做个见证,等回去让你证明东西确实是从远征坟中挖出来的,不是我从别处找来。”

说罢她折下一段枯枝,开始用力掘土。

“你要干什么?”胡久利拉住她的胳膊,“将军死了!死了!公主,没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你怎么能惊动将军的坟墓呢?”

青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一直是他的寡妇,等我死了还不是要挖开棺木和他合葬?就当我要提前惊动,反正事若不成,我大概就快要死了。”她说罢尽力掘土。

胡久利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是好。青瞳凄然一笑道:“胡久利,你也不信我?”

过了一会儿,身边蹲下一个魁梧的身形,胡久利闷声不响,和她一起挖起来。不过每挖一下,这鲁莽汉子的泪水就随着不断落下,渗进土里。

周远征身为驸马,他的坟墓规格较高,棺木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墓室,墓壁全是青石。只能从较远的土质墓道动手挖掘,两人用了半日才掘开一个能勉强钻进去人的洞。墓道用不渗水的白垩填涂,掘开就是十分呛鼻的气味。墓室中除了棺材就是一些周远征生前喜爱的小玩意儿,和他用过的长枪、马鞍、兵书等物,并没有什么陪葬的珠宝。

胡久利看到棺椁,又流下泪来。他别过头去,忽听到青瞳叫他:“你好好看着。”

她用长木撬开外面的楠木大棺,里面的黑色小棺材才是放尸体的,外面这层画满花纹的叫做椁。如果没有和皇族沾边,就是有多少钱也不能用这层椁。

青瞳在棺椁之间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匣。胡久利见这东西藏得如此紧密,料想必是十分重要之物,不由得眼睛圆睁,紧紧盯着青瞳手看。

青瞳退出墓道,将锦匣交到他手中,自己又把土填回去,重又摩挲墓碑道:“远征,我必须走了,保卫这片土地是你终身之志,我怎么也要再努力一下!”

“这……里面有什么?”胡久利终于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

青瞳不语,把匣子递给胡久利,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胡久利把匣子打开,双手一颤,差点儿脱手把它扔了。

里面是一颗用石灰腌制的人头,这人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牙齿紧咬、眉头紧皱,透出一种深深的怨毒,石灰落在头发里,花白一片。这一切都让这颗人头看上去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愤恨。

“这是什么人?谁……谁杀了他?”胡久利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这个人头居然是埋在周远征的坟墓中的,实在让人吃惊。

“这个人啊,应该是我的堂兄。”青瞳轻轻叹息,“我硬说他是西瞻的奸细,斩了。”

她掏出垫在人头下面的一封书函拿着,目光出神地望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呼林战场,自己刚刚从战场上缴获这封书信时的心惊胆战。

景帝是大苑的第十九任皇帝,第十六任皇帝哲宗本来有三个儿子,前面提过私动兵符被赐死的就是他的三子。三皇子死去不到一年,哲宗的嫡长子突发急病死在东宫。

这个嫡长子的死对哲宗乃至对大苑都打击巨大,以至于皇帝自己也一病不起,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殡天了。说这位嫡长子的死对大苑打击巨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圣明仁厚,能带领大苑走向光明前程,而是他这一死,皇位便后继无人。

若论资质,他的两个弟弟都要比他更胜一筹,尤其是二皇子,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算得上少年英才。若不是因为出身,皇位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哲宗这个仅剩的儿子。可惜二皇子的出身却不是用低可以形容的,而是要用到“敌”这个字,因为他生母是西瞻一次战后示好送来的礼物。

在当时的太后——哲宗之母力主下,在太后娘家宁家的权势压迫下,最终登上帝位的是哲宗的弟弟理宗,也就是景帝的父亲,青瞳的爷爷。

这件事青瞳想了很久也不觉得算错,即便这个二皇子资质好得如同高祖大帝一般,但是他的血管中流淌着一半敌国的血液,他想继位也必然阻力重重。就如同青瞳日后真要和萧图南生下子孙,也不会一点儿不受影响。此为时也、命也、运也,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轻易改变的。

理宗对这个被他抢了皇位的侄儿还是很照顾的,不但封了亲王,还给了大苑众王中最大的封地蜀中,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大苑坐镇西南边疆的十几位领兵重臣都是由他推荐上任的,充分体现了皇帝对自己侄儿的信任和看重。

理宗还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宣布自己日后要让二皇子的儿子继位,将皇权归还给兄长一脉,可是二皇子至死也没有留下后代,理宗这才作罢。

二皇子病死,理宗曾罢朝三个月,哭得比自己亲儿子死了都伤心,直说他恨不能自己死了代替,并且在他去世前还留下遗诏,要求儿子景帝尊这位早逝的堂兄为帝。也就是说,这个死了十几年的、一次御座没坐过的人是大苑的第十八任皇帝,景帝顺延成了第十九任。以至于礼部对皇帝的仁善大加赞扬,好听点儿的形容词全用尽了。

青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至于那么天真。别的不说,要是二皇子生活得真是事事如意,他怎么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他那叔叔青瞳的爷爷却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最后继承他皇位的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景帝,和哲宗一脉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要不是这封书信,青瞳也已经丝毫不关心这些发生在自己爷爷、太爷爷辈的事情了,也丝毫不知道当日二皇子曾经秘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按照自己爷爷许下的诺言,本应该取代父皇继承皇位的儿子。当然,事实上这个孩子如果当时就暴露,一定会早早夭折。

所以,当定远军的探哨截获了这个意图和西瞻大军联系的皇族后裔,青瞳问出他的身份后一时只觉好笑。不管真的还是假的,他好好藏匿,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多好,却折腾什么?难道认为自己还有可能染指皇位吗?

可惜他带着的密函却一点儿也不可笑了,这个人心志坚忍,在蜀中竟然暗地联系了昔日靠二皇子推荐提拔的十几位大将。这些武人大多重情重义,受了他父亲的恩情,于是尽力保护他。

他又借着这次西瞻直捣京都的威势,联络了蜀中地区若干胆小藩王和高官,联名给西瞻上了密函,自称是西瞻人的子孙,只要西瞻帮他夺回帝位,他愿意割让关中六省一千八百里领土孝敬自己的母邦。

在青瞳看来,他的父亲被自己爷爷逼死,他想报仇无可厚非,只是可惜有了邪心走了邪道。她拿着密函,一段段读给胡久利听,看着胡久利和她当日一般冷汗直流。

胡久利好半天才清清嗓子道:“这事情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青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想知道?我可是巴不得我不知道,知道了多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押解回京都啊,这个人是叛国!是投敌!杀他一千次也不过分。”胡久利愤怒地说,“还割让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土地孝敬他的……什么来着?母邦!他爹爹的娘才是西瞻人呢,应该是孝敬他奶奶的邦!”

“哦?你这么坚决?可是他的身份证实,那么依着理宗皇帝遗诏,他就应该是下一任皇帝的皇太子啊,有他在就不应该我父皇继位。朝中那些重臣们花花心思多得很,你觉得他们也会个个如你一般坚决吗?那是要落下个违抗先帝遗诏的罪名啊!”

“屁的遗诏!”胡久利道,“这个侄孙子理宗是没有见过,见过早掐死了。你父皇更是半点儿不知道这回事,就是让京都朝堂上那些大老爷都知道了他是谁又有什么用处?能有人拥戴他吗?这件事都过去两代人了,先皇和你父皇早把江山坐得稳稳的,凭他也想翻天?还当自己是棵葱呢!要这么容易,当初高祖打翻了大梁的天下,怎么没见到大梁什么后代出来叫唤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啊!”

青瞳微微点头,“连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见我这堂兄利欲熏心,死得不冤枉。”

“就是,这也能让你为难?你就正大光明地把他往京都一送,管保就是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动摇不了你父皇的皇位,他就是一路敲着锣喊也没用。”

“皇位是动摇不了,可惜会动摇大苑的江山啊!”青瞳一声长叹,“他带来的密函里全是和坐镇东南边陲的十几位重将来往的证据,还有几个藩王重臣向西瞻示好的书信,他一死这些人全要受株连。你当朝中那些重臣不会抓住机会赶紧向我父皇表表忠心吗?更有精明人会借机排除异己,大肆追究下来,不但和我这堂兄来往过的人必无幸理,便是其他守卫边疆的大将也会人人自危,他们还能放心御敌吗?各地的藩王还能安心守着封地吗?朝中的大臣、大苑的各州府上下官吏,他们还能忠心向着朝廷吗?这件事在我看来本不大,却可以掀起天大的乱子。”

“这……”胡久利暗自心惊,不敢说话了。

“我思量再三,决定让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于是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本来呢,应该把这些证据烧掉,一了百了,但是我还有点儿小主意……”青瞳微微低下头道,“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嫁去西瞻,我有点儿想用这个逼得父皇改变主意……

“想了很久,终究狠不下这个心肠,要是为了救我自己脱离苦海,却让亿万生灵陷入地狱,我怕自己也没有脸面再见父帅了。于是我退了一步,决定借死脱逃,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富贵贫贱、生死存亡全靠自己了。”

胡久利“啊”了一声,这才明白当日的始末。他奇道:“可是参军,出嫁前那几日我常常见你,你看上去……嗯……怎么说呢?不像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好像这个……这个,嘴虽然没笑,但是眉毛眼睛总是偷着笑。”

青瞳心里如同被捅了一刀似的,那几日恰好是接到母亲的信,得知离非可以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小女儿心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直到现在,青瞳也愿意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她的故事可以幸福地结束。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一个营营役役、往来奔波的苑青瞳,而是多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一个不起眼的离夫人。

她苦笑着摇摇头,摇去这些幻想,对胡久利淡淡道:“是吗?那时候我还小吧,心里没有愁事。”

她为了不让胡久利仔细想,迅速接口道:“我走了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帅。朝廷对他的猜忌由来已久,先是有承欢的名分挡着,后来承欢去了我又嫁过来,总算还是亲家。等我走了还能怎么办呢?何况西瞻表面上和我们和好了,父帅就更失去了价值,所以我就偷偷把这个埋在远征的坟墓里。这个东西若让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大苑马上就是一场滔天大祸,只有这般隐秘的地方,才不会有人知道。我留下书信给父帅,说墓中我留下了一样宝贝,若日后朝中对他有了猜忌,拿这个出来必然可以保住性命。”

“可是!可是元帅并没有动用啊……”

“是啊,我无法安排他的命运,我只是给他争取到了一个选择的余地,可是他甚至没有选择打开看看。胡久利,我只想给武本善看看,他为了父帅的仇恨死也不肯救国。父帅明明有活下去的办法,却不肯用。我只是想让他看看,父帅如果活着,会怎么做!”

青瞳把这个埋在周远征的坟墓里,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她没有清楚地告诉周毅夫墓里的东西是什么,只是含糊地说这物件可以保住性命。

这样既避免了周毅夫因为心软而不用,也不必担心他会轻易使用,因为不到真的万不得已,周毅夫不会挖开自己儿子的坟,那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同时,既然能下决心挖开儿子的坟墓,事态必然已经不可救药,他应该已经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不会白白惊动远征一场。

便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树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青瞳和胡久利。他们两人停下说话,奇怪地看着这个最多八九岁大的孩子。

这个小孩穿着云中一带牧民常穿的长袖筒,犹犹豫豫地走出来,打量了两个人。最后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青瞳道:“给你!”童音清脆。

青瞳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惊讶万分,问:“小弟弟,这是什么?”

小孩子固执地伸着手道:“你的,给你!”

青瞳有点儿不敢接,害怕有危险。她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弟弟,慢慢说,这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给姐姐?”

小孩子道:“不知道是什么,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让我守着这个坟,要是见到有人挖坟就把这封信给她。”

“是元帅!别人哪里知道会有人挖将军的坟!”胡久利大叫。

青瞳伸手拦住,对小孩道:“这个白头发的老爷爷……”她用手比画前额,“这里是不是有一颗黑痣?”

“没有啊,有一道刀疤。”小孩摇着头道。

胡久利吃惊地看着青瞳,他发觉参军比以前要小心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不能放心。这样当然不能说不对,但是他觉得有点儿别扭,至少青瞳比以前活得要累了。

“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小孩摇摇头,“前些日子我爹爹带我去上林的草场躲饥荒,我好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爹爹说不用回来了,不会遇上你了。可是我娘以前说过,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老爷爷给了我们家很多粮食,还给了我一匹小马,可好了!我答应老爷爷把信给你,就每天都过来看看,从我住的地方过来,一天就只能跑一次。好容易才看见你,快,给你啊!”

青瞳又问:“我们两个都在挖,怎么你不给他啊?”

那小孩不耐烦地道:“老爷爷说挖坟的应该是个大眼睛的姐姐,说她不会让别人动手什么的。哎呀,快点儿,我不赶快回去天就黑了。”

他说罢将信往青瞳怀里一扔,转身就跑了。这草原的小孩子终于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如同卸下重担,边走边唱起歌来。

青瞳就着蹲下的姿势坐在地上,拆开手中信函,果然是周毅夫所留,信上的字迹熟悉无比。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将信纸打得一片水痕。她招手叫胡久利过来,两个人一起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拿着一张纸看。

“孩子!”周毅夫这样称呼青瞳。

“孩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你给我留下的东西,我偷偷问了当日的探哨,也悄悄让阿黛潜入蜀中,大体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这东西一拿出来就是朝政动摇,就有兵危之险,到最后还不是百姓受苦?孩子,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我的命比起千百万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

“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啊,你看到信,就说明你要拿出这个来做一件大事情。我自己不用,可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也不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毁了它,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两个都不会挖开远征的坟,你既然需要,那么一定是你最后的希望了。你留下这个给我保命,我怎么忍心毁了你的希望?

“阿黛说得没错,做我的子女个个没有好命,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你身体里没有周家的血,但是已经有了周家的气。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可是我也只能求你。

“父帅求求你,求你看在大苑可怜的亿万生灵分儿上,不要掀起波澜,哪怕受再大的委屈,我也求你不要负了天下万民!皇上不算圣君,但是他尚仁厚。这天下的百姓很可怜,他们要的只是一点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跟着皇上,他们还能活下去啊!保护他,就是保护大苑的社稷,就是保护大苑的百姓啊!

“我知道你不打算去西瞻,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教你兵法三年多,你一有主意眼睛就是这样。我走了之后,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定远军,但是西瞻人不会真的放弃侵占大苑的念头,呼林关迟早还会成为战场。到时候,抵御西瞻的不管是不是定远军,孩子,能帮忙的地方你都要帮一把。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我的兵法已经全都教给你了,我不在,你就替我为国家出一点儿力吧!

“虽然我一生都在杀敌,都在征战,可是我最大的希望却是让天下平静,百姓不要受战争之苦!如果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

“话只至此,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需要我再多说,现在仔细想想,你如果还是决心要用,那么事后一定要还百姓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太平天下!”

“元帅啊!”胡久利哭了起来,他道,“参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给武将军看看,我不信他会不发兵!我不信他会不顾元帅的意愿。”

青瞳紧紧握住信纸,把它揉成一团,又仔细展开,她也不信武本善看到这些会不发兵。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是另一种震撼,周毅夫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朝中杨予筹还没有叛乱,形势尚算平稳,那时候这确实是天大的事情,现在可算不上了。

何况她现在动用这个不是要给皇上和什么权臣藩王,只是想给武本善看一看,周毅夫担心的此物一出,朝政动摇、兵凶之险是不会出现了。朝政现在已经动摇得一塌糊涂,兵凶也已经凶遍天下,即便是波澜也不是她掀起来的,这一点青瞳问心无愧。

然而周毅夫最后却说——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现在意图折腾天下的人就有她苑青瞳,而且还是想大大折腾的,父帅会不会痛心呢?

青瞳突然咬牙,天下已经如此了,宁晏即便胜了,各地藩王也难免要动些心思,她就不信到时候宁晏不会血腥镇压。同样地,就算是父皇胜了重回京都,那也一样要经过若干奋战,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大苑必然有大批百姓死于内战。这周毅夫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却是无法避免了。

青瞳扬起眉毛,既然如此,她姓苑,自然更希望胜利的是父皇,自然更希望对得起打下一片江山的祖先。

她在周远征坟前跪下,把手中书信擎起道:“父帅,对不起,我必须用你教给我的本事折腾这个天下,必然会害死无数百姓。但是我当着远征发誓,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不会放弃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我会做到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你让我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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