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想必是个严冬,这才入冬一个多月,雪就这么大了。”这是青瞳又见到萧瑟之后,萧瑟说的第一句话。而他说这句话离他失踪,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事,萧瑟眼神写得明明白白,他拒绝回答。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旅人一样,骑着马,悠悠闲闲地出现在云中和关中的边界上。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旅人呢?他的悠闲本身就是一种反常,于是大苑巡逻的士兵将他拦住,等他表明身份,验证核实,再由关中领兵送回涉州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军官们还懂得掩饰,但是没什么城府的士兵就很难做到将心事藏起来,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一如既往微笑着的萧瑟,调动一切想象力猜测他在敌军中这一个月都遭遇了什么。
“萧瑟,”青瞳艰难地开口,“你……还好吧。”
“挺好的。”萧瑟淡淡地打断她,“忽颜死了,西瞻士兵已经昼夜兼程赶回聘原,拦不住了,你可以撤兵了。”
“啊?”青瞳吃了一惊,“忽颜死了?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重要吗?”
怎么死的当然很重要,部落哗变、北褐刺杀和他自己摔死跌死病死中间的意义截然不同,可以影响以后对西瞻策略的判断。忽颜是自己死的,还是因为和苑军作战而死,对阿苏勒的意义也会截然不同,如果忽颜因她而死,他们本就已经残破脆弱的感情必然会受到狠狠一击,然而她没有办法继续追问,她能明确感觉到,追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哦……”青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含混地哦了一声,她觉得,萧瑟说出忽颜死了的时候,那语气,没有欢愉,也没有悲伤,却仿佛带着一丝怅然。
他的整个人仿佛都产生了一种变化,像是什么事情都解脱了,也什么事情都看透了,大千世界,在他眼中成了透明的,再无疑惑。
一瞬间,青瞳有一个错觉,这滚滚红尘已经不能在牵绊住这样一个什么都放下了的人,他可以往生天国了。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恐怖,她急急道:“萧瑟,你能不能赶快给花笺写一封信?她一定担心死了,这个……昨天她还来信急着问你的下落。”
萧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青瞳,你也会说谎!你根本没有告诉花笺我失踪的消息,她怎么会来信问我下落?”
青瞳好生尴尬,吃吃道:“谁说没告诉,我……我真的……”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我就是从渝州回来的,前两天,我去看过花笺了。”他微笑道。
“啊?”青瞳几乎跳了起来,“你去看花笺了?自己去的?”
萧瑟点点头,嘴边全是透彻的笑,“最重要的事要最先做,不是吗?我到现在才明白,什么事对我来说最重要!”
“青瞳,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萧瑟微笑着说。
“当然,你说。”青瞳激动得全身都发抖。
“你曾经说过,你要能打平西瞻,就想迁移一百万户进入草原。”
“啊?……啊!是,是的!”这并不是她以为自己会听到的内容,所以一时间有些慌乱。
萧瑟看了她一眼,慢慢说道:“你是希望让他们在西瞻落地生根,让胡汉杂居,让他们生活互相牵扯,无法分开,也逐渐用建筑隔断风沙,逐渐将草场变得丰美,将中原的农耕和手工技术传入草原,让草原能养活草原人。这样,或许草原人世世代代的南侵,就能停下,是吗?”
“我是说过,可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青瞳叹道,“要做这一切,我首先要平定西瞻!可是光是这一点,就没有人能做到!”谈起这件事,她心情立即沉重下来了。
“迁人口入西瞻的确做不到。”萧瑟平静地道,“但是有一个迂回的办法,云中千万顷沃土荒芜,无人耕种也无人居住,没有人,云中一地的生气十年之内也无法恢复。如果有一百万户草原人要迁入云中,大苑能接收吗?”
“啊?!”青瞳脸色都变了,心怦怦直跳,她只想过要迁汉人入西瞻,却从来没有想过,也可以迁西瞻人入大苑。
“西瞻现在吃不上饭,眼看过不了这个冬天的人口接近百万。”萧瑟静静地道,“他们别无选择,就看你给不给这条生路。”
“好!如果他们愿意来,我扫榻相迎!”青瞳双眼放光,拍案而起。
草原人世世代代的南侵,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死结,曾经让多少有志帝王苦苦寻求能长治久安的良方,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做得最好的帝王也只不过做到在他统治下、中原最强盛的时期,草原有个几十年不敢入侵而已,一旦王朝呈现衰败,草原民族立即卷土重来。
这一次次的扰边,中原王朝几千年来固然深受其害,可草原民族一样为此死去了无数人。青瞳比其他的帝王更想缓和这种矛盾,尤其是想念萧图南的时候,她就更想更想了!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青瞳承认,促使她殚精竭虑想这个问题的动力,就是那个在她帐篷外冒着雨唱歌的振业王。
可是她动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也只能想到,将汉人迁入西瞻定居这一条计策。这还是在她能打下西瞻的前提下,但是打下西瞻这件事先别说有没有可能做到,即使实现了,她和萧图南之间最后的一点牵绊也将斩断了。别说今生今世,如果有来世来世,三生三世,只要没有喝下孟婆汤,都永无可能在一起了。
她对此已经绝望了,认为不可能有解决办法了,可是突然之间,萧瑟只用一句话,简简单单,就把问题解决了。将人口迁入西瞻不可能,但是将西瞻人迁入却是完全可能的。
青瞳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这真是太过意外的惊喜,她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也有可能做成了。这件事对两国有多重要,对她有多重要,萧瑟知不知道呢?
“萧瑟,我……”她找不出语言,突然站起来,冲他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萧瑟有些动容,道:“答应得这么痛快?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西瞻人心中未必明确这个概念,他们现在走投无路,你给一条生路,他们只能前来。但是他们心中可未必想着,入了大苑境内,就是大苑的子民了。他们或许只把这当成休养生息的跳板,他们说不定将这块土地看成是他们自己的了,从此划地自治,不服管教;或者缓过劲来,便集体逃回草原,那你怎么办?”
青瞳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头脑发热?迁西瞻人入大苑我没有想过,但是将汉民北迁至西瞻,我可是经过长时间考虑的。任何人离开自己的家乡,进入陌生的土地,戒备是不可避免的。都需要一段时间的扶持,但如果要先打下人家的国家再迁民,难免遭到原住居民的报复和敌视,多十倍的功夫未必有成效。可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个大矛盾就不存在了。他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生存,难免做出一些让步,我用汉人习俗逐渐影响他们,只要待之以诚,他们也会接受,不存在划地而治的危险。诚然,这需要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可是和未来的收益想比,这是完全值得的。
至于逃回草原,草原上向来你你走我来,他们撤出之后,不出十年,家乡就会被别人占据,又让他们往什么地方回呢?退一步说,即便他们刚过一年,喘过气来逃走了,这一年时间里,大苑投入的钱财,建设的也是大苑自己的土地,补充的也是大苑自己的生机,他们不过是用劳力换了点饭吃而已。云中已经快没有人了,我要强征徭役去修缮云中,或者强行让关中人口北迁,岂能是给点饭吃就能成的?所以他们就算一来就回,我也大大合算。何况大苑若能好好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对我放心,那就未必人人想逃。”
萧瑟斜睨着她道:“他们放心你,你也放心他们吗?在你卧榻之边,容忍这样一支异族?西瞻人个个骁勇彪悍,战斗力卓越,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对你不利吗?”
“事情不能这么想,萧瑟。便是中原大地上,也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北人就比南人彪悍些,燕山地带的人和江南一地的人比起来,那就个个是土匪了。京都在南边,难道我也忍不得北人威胁,将之驱逐吗?
战争,那是一少部分人为了利益才会做的事。除非真的活不下去,老百姓是不会想要战争的。西瞻最普通的百姓和大苑最普通的百姓一样,他们想要的,仅仅是平安的日子、温饱的生活,还有平等的尊严。谁能做到,谁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好皇帝,他们自会用自己的血汗来奉养你。我真心想接收他们成为大苑子民,所以必定真诚以待,绝不会心存歧视。”
萧瑟看了她很久,神色缓了缓,慢慢道:“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大苑以后的皇帝、中原以后的皇帝,是不是都能如此对待我们呢?”
青瞳目光霍然一闪,注意到他用“你们中原”这个称呼。萧瑟,比大部分中原人更儒雅、更聪慧、更像中原人的人,已经找回自己的位置,把自己当成西瞻人了。
青瞳想了很久,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大苑日后有一个残暴的皇帝,他或许会掠夺欺压迁入民,如果迁入民或者西瞻人中出现一个有野心的枭雄,他或许会意图重新南下。或者一百年后,西瞻人和大苑人的气数都尽了,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再出一位豪杰,将两国的领土都拿了去,那也是天数使然。
我不能保证得更多,便是诸葛亮也算不到死后之事。萧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了,你还想将子孙后代的事都算尽吗?”
萧瑟顿时呆住,慢慢恍然,慢慢大悟。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你说的对,我如今还是独身一人,却管起儿孙之事,岂不是可笑吗?既然如此,我们这一辈子就做吧!”
青瞳沉声道:“萧瑟,迁民之举是慢功夫,不是武力可及的事。其中涉及的问题实在太多!需要至少二十年时间,才能让他们有生根的感觉。用大苑人去统领管理或者用西瞻人自己去统领管理都会有很多矛盾,这中间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引起大变,我需要有一个绝对有能力,用心公正,又绝对能信得过的人去做。”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她还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萧瑟,问道:“谁能做这件事?”
“我来做。”萧瑟沉声道,“你若信得过,此事我来做。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大苑云中可定,我还可以实现你设想的人口北迁,汉人他们难以接受,但是原本西瞻血统、汉化了的西瞻人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大苑云中、西瞻沙漠以北,这一片土地上二十年后,便会胡汉杂居,密不可分。以后,任谁想发动战争,都不那么容易了。”他轻轻笑,“我愿意做。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有事情没有做对,我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愿意做什么!”
青瞳一瞬间,眼泪几乎涌出,她咬着嘴唇道:“萧瑟,谢谢你。”
“不,青瞳,谢谢你。”萧瑟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我替一个人谢谢你,你完成了他的遗愿。”
青瞳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有所猜测,却又不能明说。
萧瑟微笑道:“他死前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就让我将这句话带给你。”
“什么话?”青瞳轻声地问,生怕声音大了,就惊醒了一个美梦。
“他说,‘回来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容不下的呢?他能容忍不是他的骨肉坐上西瞻的皇位,你能容忍西瞻的百姓进入你的国家生存,那么,天地之间,也没有理由,偏偏容不下一段真挚的感情……
苑军在筑城!
速离部的族老花结老人带着剩余的族人,踏上异国土地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苑军在筑城。
族老是部族中最见多识广的人,但是花结这一生,也没有见过这么雄伟的城池。虽然现在城池还只是一个雏形,但是已经可以从地基的深度、城墙的范围、城砖的厚度看出,这座城筑好之后,将是多么牢不可摧。
在北部另外一条要道上,遥相呼应也有同样一座城正在兴建。大苑人许诺,有这两座城的保护,即便草原上的可汗们不满意他们的叛逃,也没有本事将他们追回去。
跟着速离部同时南下的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据说他们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还有大量的人正在南下途中,前前后后,可以收容一百万户!
花结对这个数字瞠目结舌,无法想象一百万草原人同时前来,那是个什么景象。一百万人都能住进来,大苑自己的国家的人还有地方住吗?
他向带领他们前来的会讲西瞻话的士兵小心询问,结果这个问题让那个年纪不大的士兵大声笑了起来。
“族老,在你们草原是那样,可是大苑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啦!云中地区一共有三个州,每个州都下辖五六个郡,每个郡又所辖三四个城,每个城又有几个县,每个县又有几个镇,每个镇又有几个乡,每个乡又有几个村……唉,这么和你说吧,我大苑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城市,足足有七个呢!这次接受你们这一百万人的可是云中整个三个州,你们就是再来十个一百万,那也能住得下!”
花结目瞪口呆的听着,什么州、郡、县、镇、乡、村……他只有一个感觉——晕!他不知道这个士兵说的是什么,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老人惧怕改变的天性让他始终恐惧,不像族中年轻人,一路走来,忐忑中已经带了些期盼。
他并不是仰慕大苑才来的,族中青壮年都跟着大汗打仗去了,结果一去不返,部族又被马匪烧光了粮食和干草。就在不久之前,最后几只牛羊也吃完了,他们速离族,已经被草原大神无情地宣布了命运。就在这个时候,大苑人来到草原,带着粮食,四处鼓动,让牧民跟着他们,去到他们的国家生活。
他们还编了一首歌,哼唱着“大苑处处是丰饶的土地”。这首歌乘着草原的风,迅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是速离族已经别无选择。草原大神既然让这些汉人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到来,那么他们就跟着走吧,走向生存还是走向地狱,都是草原大神给他们安排的命运!
速离等十几个小部落,加在一起不到五千人,就这样被迫见证了一个历史时刻,成了大苑国土上第一批西瞻居民。
他们和后来的百万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半饥半饱的艰苦冬天。随后莫名其妙地,云中有了大量金钱支援,之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个最初让他们吓得要死,后来让他们真心敬重的蓝眼睛妖怪,带领着各个部落、各个民族,既包括了西瞻人,也包括了回迁的大苑人,一点点地开垦,一点点地建设,让废墟变成城镇,让荒田变成沃土,原本有一千万人口就让花结吃惊的云中,在花结老人去世的时候,人口已经达到两千万,成了大苑第二大产粮重地。在大苑的后面的书籍中,提起云中,都叫它——塞上江南!
不过,这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眼下可远没有那般美好。刚刚到达云中的速离族人,被安排在离草原最远的云中涉州。苑人让他们都住进固定的房子里,不再是一个部落拥有一片草场了,他们被人限制行动,和那些苑人生活在一起,小范围接触,被人要求学一些完全不会的手工工作,在别人的命令下参与完全不熟悉的筑城、垦荒、纺织……借此换得生存必须的一切。
到处都有听不懂的汉话,到处都让他们忐忑不安,谈不上对未来的盼望,谈不上对生活的憧憬,现在这个时候,他们经常向草原大神祈祷的,只是生存和未来的方向而已。
他们不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祈祷仪式,也会被大苑京都的人利用,掀起又一轮政治风波。
大苑,京都,年除夕下午。
年三十刚到,百姓等不到晚上,大白天就零零星星放起鞭炮来,走在街上,不是这里响两声,就是那里响一串,到了下午再看,街道上处处都是鞭炮炸开的红色纸皮,衬着皑皑白雪,喜庆逼人。
百姓一点儿也不为皇帝老爷们的事情发愁,他们只是欣喜地察觉,这么长的颠沛流离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风平浪静,世道似乎要太平了。
苑瀣提着笔正在写福字,今天一天他已经写了几百个斗大的福字,被小太监收起来晾干,铺满了文华殿六个偏殿。这是大苑的习惯,每年除夕,皇帝要给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每家写一个福字,名曰“赐福!”
他揉揉手腕,苦着脸看一旁掌墨的内侍。内侍知道他的意思,赶紧安慰道:“还有五十四个,快完了,陛下!就快完了!”
“扑哧!”苑瀣笑了出来,“朕快完了?大过年的,你这样说朕?”
内侍脸色大变,啪地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是奴才胡说!陛下不会完的!陛下勤政爱民,德高天佑,您才是皇长子,您才是正统,老天在上!苑室列祖列宗在上!一定会保佑陛下的!”说着眼泪也流出来了。
那内侍叫郭为,九皇子生母司徒慧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德妃身边的首领近侍了。后来德妃获罪死去,他也被贬杂役所,很吃了一点苦,九皇子登基之后念着旧情,又将他提拔到身边做个杏衣管事。在太监里是仅次于总管、主管的第三等人物,也算高位了。郭为是看着九皇子长大的,要说现在宫中谁最真心对苑瀣好,也就是这个内侍了。
见他这样,苑瀣心中不忍,道:“好了好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是不是快完了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
他笑着指指桌案,“累死我了!我现在明白皇妹为啥没事了还不回来,她想抓人出苦力啊。朕看了礼部章程,整个正月里都有事!祭祖、祭天、祭忠烈祠,劳军、巡城、上元节亲民……礼部撰写的祭词拌嘴磕牙,读起来都费劲,还要求我背下来!我三天才背下来一篇!”
郭为柔声安慰:“奴才伺候德妃娘娘的时候,也总听先皇抱怨,其实祭词每年都是一样的,开始两三年费点劲,后面就好了。”
苑瀣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后面就好了?后面好了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还能主持下一年的郊祭大典吗?说青瞳不回来是因为不想写这些福字,那是开玩笑。他知道青瞳在西北正忙什么呢。
迁一百万西瞻灾民入境!真是大手笔,敢做这种事情的古往今来有几个人?他苑瀣甘拜下风,苑家有这么一个人在是好事,他还要争什么?
家天下!他们苑家已经化家为国了,对于普通人家中深恶痛绝的兄弟相残,在他们这个大家族中经常上演。这是家天下的代价!谁能让苑家兴盛,谁就是苑室的好子孙。郭为觉得苑家列祖列宗应该保佑他,因为他才是皇长子,可是他自己觉得,就算皇妹杀了他,苑家列祖列宗也会理解,也会毫无怨言。
他已经满足,老天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少了。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挤出一点时间安定京都,做成了这件事,发现还有时间,他又想试着将新政完善推广。新政铺下去了,他发现还有一点时间,就又想厘清律法和军务……他的确勤政,时间随时可能结束,能力所及的事情却有那么多,岂能不勤?
青瞳在关中一直没有动作,不管是顾不上他还是不屑于顾及他,他现在都已经不在乎了。最初青瞳回国,将旨意传到京都,用命令的口吻让他做什么做什么的时候,他还觉得伤害了他的骄傲。如今做了这么多具体的事之后,他才明白,当时为了骄傲动怒,因为他当时只剩下骄傲。如今他将手边的所有政务都处理得很好,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足够的信心,他的骄傲有了依托,就不能再被别人伤害了。
将国家引向繁荣,他知道自己行!斗不过青瞳,只是因为不幸和她生于同一个时期,并不是他的能力不够!他可以接受命运,但不会否定自己。
郭为不知道这个小主子心中想些什么,见到他的自信微笑,平稳深邃的目光,不知怎么心中就有了底,他擦干眼泪,将砚台凑上去,看着苑瀣聚精会神,写下一个又大又饱满的福字。青瞳以往赏给臣工的福字他见过,哪里有这么好看?
还有两个字要写完的时候,侍卫来报,说吕慧安求见。显宗当朝这段时间来,单独接见这个太常寺卿吕慧安的次数最多,似乎他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实际上,两个人都明白,只是共同的处境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罢了。
不过呢,荣辱与共生死相同的处境也是最牢固的联系,从这个角度,他倒是自己手下第一忠心的臣子了。苑瀣抓紧时间写完最后两个福字,边写边好笑地想,就算他现在指着吕慧安的鼻子大骂,他也不得不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着想。
不过他当然不会指着一个二品大员的鼻子骂人。以吕慧安为首、现在还扶持他的官员在朝在野都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昔日他们不支持他的时候,百官之首楚惜才、手握重兵的霍庆阳也无力抗衡,世家之中有数之不尽的有才华、有本领的人,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受到他们的排挤区别很大。苑瀣不会因为他在利益面前的表现就小瞧他家族的影响力。
他吩咐:“请吕大人进来。”
吕慧安一脸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双眼光华逼人,他两手擎着一张信报,一进门就叫道:“陛下!大喜啊!”
“同喜同喜,吕卿气色不错!今天过年,吕卿还不早点回去?来来来,看看这些福字哪个写得好?你先挑一个!”
吕慧安哪有心思欣赏书法,他称谢之后随手拿了最近的一张。
“哎……吕卿……”苑瀣叫了一声。
吕慧安以为他又有什么赏赐新年喜饼之类的小事,赶紧在他出口前高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苑瀣看着他的手摇摇头,“那你先说吧。”
吕慧安激动地道:“陛下,终于有机会了!臣有办法了!”
“什么事你有办法了?”苑瀣奇怪地问。
“便是关中之事啊!”吕慧安急道,“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想办法打消……士气,”他含糊了一下,接着道,“陛下快看看这张邸报,臣有办法了。”
“朕大概看不成了,吕卿记得内容,就给朕读一下吧。”苑瀣看着他的手道。
吕慧安这才发现,自己两手都是淋淋漓漓的浓墨,早将信报污得一塌糊涂,连月白色精绣的官服都沾上了不少。原来他随手在最近处拿的,却是苑瀣刚刚写好的福字,墨还没干就被他抓在手中了,而他心中太过激动,竟然丝毫无觉。
“看来的确发生了件大事,却让吕卿也失态了。”苑瀣笑着道,“不要紧,朕猜,和这件事比起来,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
“是!”吕慧安眉目间果然喜气洋洋,连这么个狼狈样子也顾不得了。他大声道,“陛下,关中那些迁进来的西瞻人和涉州百姓起冲突了!”
“什么?”苑瀣一惊,“严重吗?此时可是关键时期,处理得不好若引起哗变可就前功尽弃了!若无必要,最好不要派兵镇压!”
吕慧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还真挺操心!幸好你这位皇妹突发奇想,开始弄个什么迁民,搞得自己抽不了身,不然现在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我们连想办法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啊!”
苑瀣张口欲言,却又住了口,看着他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吕慧安耐着性子,一点点和他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大苑百姓对于西瞻人的迁入,还是存着很大的忌惮之心的,人要是一心顾忌,就难免好奇,一好奇,联想力就会变得极其丰富。诸如西瞻人喜欢吃活人脑子之类的传言满天飞舞。
最开始的时候,西瞻人和苑人并没有生活在一起,涉州每个城池都设有专供西瞻人居住的区域,关中军四十万人面对一百万西瞻难民,精神绷得紧紧的。尽管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幼妇孺,他们还是不敢放松,很小心很严格地将每个城西瞻人的人数控制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不许汉民进入,也不许西瞻人出去。可是迁入西瞻人的目的是让胡汉杂居,将他们的利益和汉人连在一起,不和当地汉民打交道,那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的?所以,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苑官方就试着放开了禁制,只要不没经过人同意就进入别人的房子,城中任何一条街道,无论是西瞻人还是汉人都可以随意行走了。
说是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可以进入别人的房子里做客,但是西瞻人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普遍没有那个心思。大苑人看着这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西瞻人,普遍没有这个胆子,终于有一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的人,半夜三更靠近西瞻人住的巷子,趴着墙头看了一眼。
他正巧看到了西瞻人对草原大神的一次祭祀。来到异地之后,西瞻人唯一的心理依托就是对草原大神的祭祀,所以弄得十分隆重。
在那个趴在墙头的汉人看来,这绝对是一场召集妖魔下界吃人的仪式。他首先看到一个身上画着五颜六色油彩的大萨满,正围着一堆火着了魔一般乱跳乱蹦,直跳得筋疲力尽口吐白沫,然后又有几个萨满进来,拿着穿着铃铛的骨头围着火堆乱跳。在这个汉人看来,他们手中绝对是人的腿骨。
萨满的舞蹈的确看着癫狂,但他们对神的虔诚程度是汉人无法想象的。每次祈祷之前,他们都要吃下一种带有扰乱神经作用的植物,借此保证自己处于一种通灵的状态。他们会用全部精力去感受来自长生天的力量,他们相信这力量可以带给他们勇气,完成他们的所有心愿。
然后那个已经跳得几近晕厥的大萨满用他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什么,就有无数西瞻人出去,后院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再过一会,一盆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和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就被端了上来。鲜血被均匀地洒在四周,心脏被端正供在火堆上方。
“骏马之心,苍狼之血,最伟大的神灵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大萨满图设拉长了声音,用最诚挚的语言祈祷。
如果那个汉人能听懂他们吟唱的语言,就能知道这是马的心脏。可惜这种吟唱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同样充满恐怖。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我们是神灵的信徒!我们需要家园,天神就赐予我们草原,我们需要食物,天神就赐予我们牛羊。现在,我们迷失的方向,需要您的指引……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们的呼唤!”那几个小萨满一起唱了起来,同时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进火堆里……
爬墙头的汉人没有再看下去,他吓得摔在地上,摔断了一条腿。
墙里面还在竭尽全力地跳着舞,声嘶力竭地吟唱。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祭天仪式已经被打扰,不知道那个汉人以手代脚爬了回去,回去之后,就到处宣扬,他们杀了一个汉人,用人心召唤恶魔,并用自己的血肉做祭品,企图给大苑带来灾祸。
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哪天会没有人生病?哪天会没有东西失窃?这一切都成了西瞻人引来恶鬼作祟的结果。于是,第一次冲突就这么引起了。
苑瀣听完不禁失笑,摇头道:“这种神鬼之说,最多愚及一时,哪里会引起什么大灾祸呢?你可别忘了,咱们的大相国现在就在关中,说起利用神鬼愚民,谁能比得过他?他只要用他天机道的身份压制一下,再推动一下,说西瞻人是在替汉人祈福都会有人相信。这算什么大事呢。”
吕慧安道:“当然不能让他压下来!错过了这次,我们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陛下,这个臣有办法,关中那方面,臣已经派出了一支队伍,化装成西瞻残余,趁着这混乱去袭击当地百姓,只要实打实杀了几个人,民众也不是那么好愚弄的,到时候百姓定然不满意……她……”吕慧安含糊地用她,指代了一下他们都明白的人,继续道,“不满意她接受西瞻人入境的策略,民心自然生怨!”
苑瀣眼睛霍然闪过一道寒光,沉声道:“吕慧安!你让人去关中,杀死无辜百姓?”
吕慧安哆嗦了一下,一瞬间差点跪地求饶,随即醒悟过来,自己这是怕什么?他当然知道杀死无辜百姓是坏事,但这不是为了眼前这位皇帝吗?除了自己,谁能帮他做这样的事?霍庆阳?楚惜才?田泽?他想得美!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一班人了,还装什么装?
吕慧安也敏锐地察觉了,这位显宗皇帝似乎骨子里不太喜欢他,但是那又如何?眼下苑瀣是他对付青瞳的招牌,仅此而已。等扳回局势之后,他们家族就要发展壮大到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了,皇帝也不得不依仗。这皇帝现在肯定是要听话的,日后也是听话的可能性大,万一不听话,以这位皇帝名声之臭,吕家也有足够的能力弄下他来换一个听话的。
他仰起头,道:“陛下明鉴,臣此举的确唐突,可是陛下有别的办法吗?”
苑瀣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声音有些阴森,“吕卿,你说的对,没有别的办法了!”
吕慧安放下心来,又觉得不能不给皇帝足够的颜面。
于是他又道:“陛下,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机会,简直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啊!这让微臣不得不相信,上天是护佑陛下的,否则岂会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能让武力屈服的,也就只有民心了!”陛下可知道,关中没有打胜仗之前,她回来就很难有人抵挡了,如今关中大胜,她的声望一时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人员却没有太大的损失,让她带着刚刚大胜的滔天气势,足足有四十万众的关中军杀回来,又该如何?”
“如何?”苑瀣微笑,“恐怕无计可施,只能认输投降了,还能保住几个忠臣。”
他不是说笑,也不是气馁,他是打过仗的,知道士气在战场上的重要,而民心便是士气中最厉害的一种。那是一股无法抵抗的洪流,纵观整个青史还无人能够抵抗。如果整个大苑,当所有百姓、所有士兵,一致希望青瞳和他苑瀣交战,青瞳能够获胜的时候,并且他们也认定必然是青瞳获胜的时候,那就没有悬念了。
关中军这一方会变得士气滔天,京都军那边会意气消沉,他们沿途遇到的百姓会在无形中助他们希望的胜利者一臂之力,京都和南方的百姓会给他们希望的失败者拖拖后腿。一切都会飞速解决。苑瀣幻想着那个场面,雄师百万也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民心一致认为一个朝代该灭亡的时候,一支土匪样的起义军队伍就会逐渐壮大,最后推翻这个王朝。民心一致认为一个时代该兴起的时候,就会有百业兴旺的各代什么什么中兴、什么什么之治、什么什么盛世。
当然,民心不会平白产生,而是需要一个什么苗头去推动,比如说青瞳这场让每一个大苑人都自豪无比的大胜,让欺压了大苑至少六七十年、让大苑几代百姓抬不起头来的西瞻军几近全军覆没,让他们的皇帝也落荒而逃,那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她做到的事,显宗皇帝你做得到吗?既然如此,你凭什么和她去争呢?
苑瀣轻轻点点头,面上带着一丝无奈,却也带着一丝释然。
吕慧安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忙道:“陛下,谢陛下厚爱,但微臣和微臣的家族,朝中的官员,定然和陛下荣辱与共,臣即便担负再大的罪名,也要为陛下分忧!”说着他撩起衣襟跪拜于地。
苑瀣微微一笑,忠臣指的可不是你,但是这话他当然不会出口。
吕慧安俯首一礼,抬起头又道:“眼下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西瞻人和涉州居民冲突,只是最敏感的时候,臣杀了几个汉人嫁祸西瞻,再杀几个西瞻人嫁祸汉人,战势必将一触即发。关中军四十万此刻必然把心提到嗓子眼,全部精力都用来坐守云中,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抽身!我们现在大军北上,逼得她舍弃西瞻那边对抗我军。哼哼,我们僵持一段时间,她把西瞻人带来的,她保证给人活路的,可是这一撤兵,就等于将西瞻迁入民和当地百姓的性命就置之不理,那必然失去民心!西瞻人骁勇无比,一百万老弱妇孺若是急了,四十万关中军前后受敌,我就不信他们是神仙,还能毫发无伤?再加上我们这么多家族沿途的布置,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
苑瀣本来眼神懒洋洋地听着,可是突然坐直了身子,问道:“吕卿,你觉得她会扔下百姓不管,只为和我争位?”
“当然!”吕慧安有些气急败坏,“事有轻重缓急,她敢在这个时候迁民,一则是因为今冬西瞻受灾,错过了时间会大量死人,她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时机了。更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她吃准了我京都军不敢和她硬碰!如今我军北上,定然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就是再重视这次迁民之举,也不得不先对抗我军再说,她不会不知道,国家稳固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哪怕我军暂时败退,她追过来也等于将云中领土抛弃了,那也会民心大失!”
“确实很难啊!”苑瀣轻轻摇摇头,叹息一声。
“谁让她在没有绝对安定的情况下就做这么艰难的事?迁民!哼,迁的还是异族人!哪有不是在内部已经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就做的?她太过于自信了!太过于自大了!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吕慧安握着拳头挥了一下,这一下很有劲,文官打出武将的气势了,“轻视对手,总要付出代价!”
头上半晌也没有言语,没有为他喝彩的意思。吕慧安忍不住向上看,却见苑瀣唇边带着一点讥笑,他轻声道:“如果我是一个百姓,知道一位陛下挑起大战,要争皇位,另一位陛下将这么多子民丢入战火而不顾,只保皇位……这样的皇室,值得效忠吗?”
吕慧安不敢接这个话题,皇室值不值得效忠,毕竟是只有你们姓苑的人才敢去谈论的事。他知道这位显宗陛下有些浪漫的爱民思想,只得转口道:“陛下,我们不同于关中军,我们对敌的目标只是军队,大军压境,也是针对军队,绝不会伤害百姓。可她们与我军对决,那就是放弃百姓,是她们害了百姓,与我们无干。”
苑瀣用眼光扫了吕慧安一眼,淡淡笑道:“好吧!就依吕卿之言。反正我手头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你便回去通知众位爱卿,成败在此一举,让各个世家,所有的死士,都到军中报到,有关系的,尽快去联系,隐藏的资财,能献出来的就献出来吧,日后朕必有厚报!”
吕慧安大喜,“陛下放心,臣等已经与陛下生死相依,福祸与共,自然不会再吝惜这些身外之物。”
“劳烦吕卿了。”
吕慧安施了一礼,又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那就一定要快,等相国将局势稳定,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苑瀣阴森森地盯着他,突然笑道:“自然!既然决定要做了,就一定要快!这一点吕卿可以完全放心!”
他眼神悠远,似乎看破了这重重殿宇,“十七,我也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皇位,就将那么多子民丢入战火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