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将军说击鼓示警,等敌人先攻城。”
叔弼里本来很想出去杀敌,听到命令无奈答应,他觉得有劲没处使,叫了声:“我来击鼓!”便摘下弓箭军刀挂在城头,自己拿过比手臂还粗的鼓槌,登上城头九尺高的鼓楼,铆足了劲,狠狠一锤击在长春门那面巨大的战鼓上。
“咚——”这一声闷响如同雷鸣,远远传开去,震得城头似乎都动了一动。
长春门的大鼓竖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此鼓高达两丈,一面就用了七张上好的牛皮,叔弼里一锤下去,鼓面荡起的余波震得他手臂不由自主扬开,刚好画一个圆弧,在一声停歇的时候又落回鼓面。
“咚——”又是一声闷雷般的鼓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下过后,叔弼里双臂越抡越快,鼓点也越敲越响。
大苑士兵的喊声再也不具威力,在这惊天动地的鼓声中自动掩口。鼓声中,城头士兵骄傲地看着城下,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西瞻人好战的天性被这鼓点激发起来,他们拔出武器,随着鼓点冲着下面齐声喝道:“杀!”这一声地动山摇,京都城似乎都晃了一晃,一片隐含血腥的云气笼罩于上。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敌人一双双冷眼似乎能穿透王庶的心,城头上的每一个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是那般戏谑和轻蔑,就像看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
王庶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攻打杨予筹的时候,宁晏将他反过来包围,看着他便是这般眼神。无论是穿着金碧辉煌的朝服,还是眩目生辉的亮甲,在这些真正有实力的人面前,他凤子龙孙的显亲王,都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王庶脸上渐渐露出悲愤与憎恨的神色,眼神之中,似乎藏了一把利刃,刺向敌人也刺向自己,痛!说不出痛从何来?但就是无比的痛!
不知是痛这百年都城,还是痛自己这几年吃的苦,痛这个让他不能伸张的身份,又或者,痛这个不肯停歇的乱世,痛这个让万物成为刍狗的天地。
城头战鼓越发急骤,西瞻士兵已经开始列队,他们看出城下之人似乎不打算晃一下就走,于是他们也做好迎战准备,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没有一个退缩,他们轻蔑地看着城下,等着他们来送死。
“咚咚咚咚……”鼓声一声声沉重悠远,一声声响如闷雷,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
这个国姓苑!这个家姓苑!这个都城姓苑!现在却有一群胡儿占据其上!耀武扬威!
他猛然伸出手,扯下胸膛的护甲,哧拉一声撕下了一片白色内衣。
众人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王庶咬牙切齿看了城头一眼,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块白布上写下了几个血红大字。 还未等众人看清,王庶一伸手,摘下马上一张铁臂硬弓。取一支箭,将那匹白布穿在箭上。然后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咆哮,一踢马腹,飞奔上前。
城头上的西瞻士兵顿时一阵惊讶,他单枪匹马冲上来能干什么?三丈多高的城墙,他还能飞上来不成?
转眼间,王庶人马已到城墙之下,只见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引弓上箭,双目猛地圆睁,那支箭张臂射出,闪电般飞上城头。西瞻士兵发出一声惊讶,没料到他这一箭真的射到城头上了,他们个个握紧了兵刃,准备格挡。
然而箭支的目标却不是人,这支箭高高飞过西瞻士兵头顶,飞到城头鼓楼之上。
噗的一声闷响,城头那面用了两百多年的巨大战鼓便被射穿,咚咚的巨响顿时哑了。
箭支上的白布迎风招展,露出四个血红的大字——还我家国!
用了两百多年的大鼓,内部自然积满了灰尘,此刻鼓面一破,灰尘带着一声闷响扑出来,将叔弼里罩了个满头满脸。
他鼻子嘴巴里都吃满飞灰,几乎窒息,双眼也同时被灰尘迷了,又是咳嗽又是流泪,直弄得狼狈不堪才缓过气来。
他不由勃然大怒,将鼓槌一扔,从九尺高的鼓楼上猛然跃下,咚的一声砸在城头,也顾不上脚疼,抓过因要敲鼓暂时挂在城头的弓箭,张臂开弓,一支铁箭呼啸着向下飞去。
在他咳嗽流泪的时候,城头西瞻士兵早已哗声大起,纷纷引弓下射。王庶射出一箭后知道不能城下停留,恨恨看了城头一眼,便转身打马回奔。刚跑出三丈左右,羽箭便雪花般飘了下来,他舍了弓箭,一只手抓着胸甲当盾牌,护住头面,另一只手挥舞长枪左右格挡。
要用一条线的长枪挡住乱箭,这就很考验个人武技高低了。好在武技这方面,王庶可是从小就苦练至今,能教他的师傅又全是天下间顶尖的高手,即便他每个人都只学到点皮毛,也足以打造一个好手了。当然,要和赛斯藏任平生去比那是差得太远,但西北军中训练搏击,王庶已经几无对手,便是天生力大的胡久利,也在他手下落败。
一杆长枪被他挥舞得车轮一般,汗水渗出,热血沸腾!王庶痛快淋漓地叫喊了一声!他再也不觉得痛苦,再也不觉得愤懑,沙场之上箭雨之下,男儿当如是!他的枪法是如此圆润绵长,含而不露、一叶不沾的境界被他用到了极致,羽箭碰上长枪纷纷撞落,竟没有一支能突破防御。
身后蹄声嗒嗒,二十几个士兵冲上前来,将王庶围在中间,接应他一起返回,王庶在西北军中一直领副将的军衔,但为了避讳他的敏感身份,并没有和一般副将一样安排亲随,此刻有圣旨王庶可以重新用回显亲王的名头,霍庆阳便选了这二十人做王庶的亲兵。
这二十几人是从整个西北军中选出武技最好的,其中有七人本是霍庆阳的亲随,甚至还有一个是偏将职衔、一个是裨将职衔,只因为他们武技最好,便都暂时充当了王庶的卫兵。
有了他们加入,格挡变得更加轻松,这一行人边挡边退,此刻已经退出二十丈,出了羽箭射程之外,除了少数臂力强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没有效果的乱射。箭支便射得稀稀拉拉,这中间又有很多即使射到也疲弱无力,轻易便能挡下。
叔弼里的一箭便在这时来到,他臂力本就很强,这一箭含恨射出,加上从高到低的势能,声势十分惊人,身后传来一声难听的怪啸,叔弼里准头并不像他的臂力一般好,这一箭距离到王庶背后的时候已经偏了三尺左右。
王庶听到左边箭支破空的尖啸声,就知道这一箭不同平常,他在马鞍上腰部用力,预备向右闪避,却见自己左边一个叫李显尧的偏将身子右扑,正因为帮他拨开一支箭支重心不稳,恐怕难以抵挡。王庶便沉腰用力,挥抢猛然一刺,只听叮的一声,那只箭杆也是精钢的全铁重箭被枪尖点中箭杆,力尽落下,枪箭相交的地方闪出几点火星。
李显尧和王庶对视一眼,展颜一笑。战场上,保护身边的战友是一种本能,不必说什么客套话。
叔弼里一箭走空,更加气得暴跳如雷,又射了几次,准头却越来越偏,终于眼看着王庶向远处军中退去,他的队伍离城约有一里半距离,箭支根本伤不着他了。
京都城中,又有个传令兵快步跑进朝房,向拙吉报告最新战况。
“将军请看,那亲王敌将用弓箭射穿了登闻鼓!箭上带着这个!”小校捧着那张写了血字的白布,双手奉上。
拙吉微微吃惊,问道:“那敌将能将箭射上鼓楼?他是怎么射的?”
“回禀将军,叔弼里对正敲鼓示威,将苑军叫阵的声音盖住,那敌将突然一个人纵马跑到城下,一箭将鼓射穿了!”
拙吉展开白布,看着“还我家国”四个血淋淋的字,眉头慢慢皱起。
“不对!”他正色道,“能把箭射上来也就罢了,敢一个人跑到城下,这个显亲王绝不简单,吩咐城头,看好城门,不得让敌人靠近,弓箭礌石都准备好!”
传令兵为难地看着他,拙吉有些奇怪,“怎么了?”
“叔弼里已经带着他的小队出城和他交战了。”
“嗯?”拙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让他出去的?京都城只靠弓箭守卫就完全能守住了!何必增添我军伤亡?我昨日才说过,只许城头弓箭御敌,不许出城,他今天就敢抗命!看来前几日打得还是太轻了!”
叔弼里作战虽然勇猛,但脾气十分暴躁,就在十几天前才刚刚因为一时忘形,不听上级调度被打了一顿军棍,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顶风作案,拙吉面沉似水,转向莫向,“此间战事是由我负责,莫向,我不得不警告你一次,管好你的手下!你要管不好,我就要代劳了,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莫向脸色微变,连忙站起,抱拳道:“是属下管教不严,属下这就将他叫回来。”拙吉不给他留面子就是真的生气了,虽然他的职位只比拙吉低半级,又同属金鹰卫近卫,一向关系较好,平时私下里笑笑闹闹都无所谓,这上面却不能马虎。
拙吉神色略微和缓,“鸣金,叫他立即回来,到这里来见我!”
“将军!”那传令兵忍不住张口道,“不能怪叔弼里将军!您不知道,鼓声一停,苑军叫声便又大了起来,他们一起在下面破口大骂,难听无比,说我们西瞻士兵都是卑鄙的老鼠、肮脏的土猪!还说……”他露出愤愤难平的神色,“说我们草原大神既然是保佑我们这些贱民的神,必然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一屋子人脸色都沉了下来,草原民族对天神的虔诚还远在农耕民族之上,怪不得叔弼里屁股上的伤没好,就又忍不住了。
莫向的弟弟莫里双眼猛然射出浓浓杀气,脸颊上肌肉也绷了起来,哗楞一声,他握住刀柄:“我去会会他们!”
此次进兵,整个西瞻军中,单论个人武力,莫里是最强的一个,同时也是杀人最多的一个!他曾在骁羁关脚下带着五百人冲进严郊四万青州军中,一箭将青州州牧严郊射落马下,才引发了一千人追赶四万人的大混乱。严郊被捡回去后,昏迷了十几天,终因伤势过重死去了。
不算投敌的嘉郡王成皇帝,二品州牧严郊便是西瞻军杀死的大苑官员中官职最大的一个了。无论按照杀死敌人的数目,还是按照杀敌官职大小来论军功,莫里都将遥遥领先。
他是此次战役中西瞻军第一猛将、大苑军第一凶神。此刻杀心一出,顿时寒风乍起。
莫向忙一把抓住弟弟,“莫里!不得妄动,听将军安排!”
拙吉也同样怒气上扬,他咬着牙问:“为何不用箭射?”
传令兵回答:“苑军只是在弓箭射程外向城头骂阵,根本没有靠近,射不着!今日轮到叔弼里对正守门,他是气急了又打不着,这才开门出城的!”
拙吉神色一动,眼睛眯了起来,问传令兵道:“苑军是先搭云梯攻城,攻不下才骂阵,还是直接骂阵?”
传令兵回答:“不曾攻城,只有那个亲王骑马跑到城下射了一箭,我们弟兄要还击之时,他就被二三十个亲兵用盾牌护卫着回去了。他们在弓箭射程之外摆开了一个阵势,然后便骂个不停。”
“深谙战阵精髓!”莫里冷笑,“他还真以为他们大苑的战阵便可天下无敌了?”
“莫向,你怎么看?”拙吉转头问道。
莫向施礼之后,才道:“大苑有一句话,看一个人写的字就能认清这个人,且看这个亲王能用自己的血来写字,而且这四个字个个都像预备射出来的箭一般锐利,像准备劈出去的马刀一样凶狠,恐怕目标并不是杀死我们一个小队百来人,属下担心,城外苑军布阵只是引子,似乎是想引我们主力出城和他交手,恐有埋伏。”
拙吉皱起眉头,道:“定然是有埋伏了!叔弼里真是坏我的事!他死倒也不足惜,但是由着他去死不接应,苑军必然对我军产生怀疑。”
他想了一下才道:“叔弼里恐有危险,莫里,你去看一下,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能妄动,给你三千人马。叔弼里如果得胜追出,你加入战团,多杀几个敌人就约束他一起回来,要是已经战败被围,你也要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接应叔弼里回来!总之要速战速决!”
“是!”莫里抱拳站起,大步走出,甲胄之下,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小山,不仔细谁也看不出他的脚步有些高低不一。
莫向有些不放心,追着弟弟出来,叮嘱道:“莫里,你这三千人须好好带领,不容有失,明白吗?”
莫里微有些不耐烦,粗着嗓子答应:“知道了!”
莫向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只许你走出三里,过了三里你追不上就回来,多出一步也不许你走!听到没有?”
“大哥你好不啰嗦!谁不知你我兄弟中你谋略出众,我徒有蛮力?”莫里皱起眉头,“我没有你精细,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将军没有让你出城,却让我出城,自然是要我去拼杀的。要照你说的,我们白白扔出去一百人不管他们死活,苑军能不怀疑吗?我早就想好了,能接应便接应,不能接应便索性不管,只管杀他两百个三百个苑人抵命,只要我们没有吃亏,让苑军不能看出我们的虚实,又能保全你这三千人便可。可不是量着脚怕多走出一步两步,三里四里不是问题,我只要没有跑出太远,有把握回来便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莫向终于点点头,弟弟的勇力不需担心,他带着三千骑兵,便是遇上个几万苑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叔弼里一百人冲出城的时候,大苑先锋军先是一喜,却见城门只开了半扇,从里面杀气腾腾冲出百余骑兵之后,便后继无人了。只见当先那一员敌将冲着身后喊了一句,沉重的城门便响着吱呀呀的声音重又关上。
看着城门关闭的一刻,王庶恨不得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住。他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冷静下来。一里半的距离并不太远,对面只有百骑,却气势汹汹的,人瞬间便由小变大,叔弼里来到军前,高叫一声:“兀那南苑的鸟亲王,你骂的是谁?”
然而他不等对手回答,也根本没有放慢马匹速度,反而一声断喝,对着大苑军队直插过来。人还没有到,马上骑士全都弯弓搭箭,纷纷射向苑军。
“竖盾!”王庶冷冷呼喝一声。
唰!一道由盾牌组成的坚实城墙便挺立了起来。羽箭撞在盾牌上,砰砰作响。
“举矛!”王庶又轻轻喝道。
盾牌中立即长出无数尖刺。
叔弼里却不管那么多,他的血脉里大概天生流淌着嗜杀的血液,看到敌军的一瞬间,他的双眼变红了,又一次不顾身后士兵,一磕马腹,认准王庶冲了过去,口中同时用尽全力大喝:“杀!”
他是西瞻重甲骑兵。西瞻人身形普遍比苑人高大,他们的战马也同样比大苑人饲养的马匹高了不少。叔弼里这一人一马竟然比同样骑在马上的王庶高出两个头来。不但高而且粗壮,人和马又全都披着玄黑色战甲,威势惊人,就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堡垒。
叔弼里身后的西瞻重甲军士兵也不用吩咐,都举着兵刃跟随队长向大苑军中冲了过去。也难怪叔弼里习惯采用这种野蛮的打法,重甲骑兵几乎没有破绽,箭支射不入,刀枪伤不了,他们本身重量带来的势能却是无法抵挡的巨力,不用动手,光挤也挤死了敌人,压也压死了敌人,要什么的阵势才能挡住这些堡垒巨力的冲击?
对手如果是速度很快的骑兵队,或许他们还会因为不能长久坚持而无功,但对手是现在这般步兵为主的队伍,只能任他们单方面杀戮。
李显尧有些紧张,握紧长刀护在王庶身前,问:“殿下,放箭吗?”
王庶摇摇头,目光带着冷意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随着敌人接近,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就在叔弼里还有几步便要冲进队伍的时候,王庶双眼猛然睁开,喝道:“前军分向两翼,第二中队收缩顶上,第三中队分两翼兜底包抄!”
霍庆阳欣赏王庶对战阵的精熟程度,让他领副将职责,指挥士兵已经不止一次,所以三个中队士兵立即依言而行,前后断、中间实,这其实是八卦中的坎卦。只不过组成这个坎卦的线段都是弧形的罢了。坎中满最适宜诱敌深入,后军包抄,在大苑众多总结出来的战阵中,坎卦运用很广泛,青瞳昔日打败周远征的战车阵,就利用了坎卦。
光在学堂里学习的时候,王庶从来没想过坎卦可以拐弯,但是现在的他,将以往学过的战术灵活运用成了非常自然的事,几乎不需要思考。
叔弼里见面前敌军自己猛然后撤,像是一只熟透的石榴自己裂开了皮,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中队。他无所畏惧,大喝一声,直直插进敌军之中。
和大苑战阵打交道不止一次了,叔弼里也能看出对方似乎有个小型战阵在等着他。叔弼里弄不明白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知道不管敌人怎么排列,要什么队形,只要他们呈一个前锐后锋的尖锥从中间把敌人队形撕开,后面再不断将这个撕口加阔,那就不管什么战阵都瓦解了。
通常锥子尖冲锋是由金鹰卫担任,重甲是跟在后面扩大战果的。但是全用重甲他也试过几次,一样势不可挡,只不过得胜的速度比之有金鹰卫加入慢了些而已。于是他不管两翼分开的前队,只管向着中间迎上来的队伍猛冲过去。
最缺德的阴招便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就在他离苑军中队十丈左右,似乎再蹿出几步就可以到达的时候,叔弼里坐下战马突然极其尖锐地嘶叫了一声,便一头栽在地上。
叔弼里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去三丈多远,摔得七荤八素,身上至少有八十斤重的精铁盔甲让他一时之间爬不起来,叔弼里在地上匆忙望了一眼,只见自己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一声声悲惨的嘶叫,仿佛痛极了。
这么一望眼的功夫,他那一个小队人就跟上来,看见队长倒地,这些人更加急迫冲上来,然后就那么突然地,一匹匹马都骤然悲嘶前扑,将重甲士兵摔了下来。有好几个人就摔在叔弼里身边,苑军早有准备,撒开一张大网,将他们都罩在一起,来回拉扯,重甲军互相牵绊挤压,你砸到我我挤到你,没有一个能爬起来战斗的,很快就被苑军按倒绑了起来。
叔弼里还是不明所以,只往魔法巫术上思考,直到听见自己士兵中有人用西瞻话喊起来:“绊马索!绊马索!”他这才发现马匹倒地的位置基本成直线,原来苑军第一队人撤向两翼并不是光撤走就算,而是在两队中间拉开了绊马索。
而且这些绊马索是专门为西瞻重甲兵准备的,用的都是开了刃的细铁条代替绊马索的绳子。
重甲骑兵全身都包裹着精钢铁甲,马头腹要害也包裹铁甲,但是马腿为了方便奔跑,却不能也用铁甲包起来。开了刃的细铁条拦在路上隐藏在枯草中看不到,马匹用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等于自己全力冲到刀口上,马蹄子被整齐地削了下来,那马匹焉能不倒?
只靠一条绊马索还是不能缓解这么大的冲力,于是拉绊马索的士兵分成好几队,第一条得手后立即扔下铁条向两翼撤,后一条铁条便露出来继续拦截敌人。
叔弼里的小队跟着他冲锋已经形成了习惯,根本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只见悲嘶声不断,惨叫声不停,重甲骑兵落地声如同巨石砸下。他们跑得快战斗结束得也快,几乎是眨眼工夫,大部分重甲兵都毁了战马,倒在地上。
别看重甲兵骑在马上冲阵如同洪荒巨兽那般威猛,落在地上顿时笨拙得如同不会走路的孩童,比之孩童还不如,因为他们目标太大,简直闭着眼睛也能招呼到。
少数反应过来的也因为苑军前军包围已成,他们几个人已经形不成冲锋的队形,交手几下就落败了。
只屈指几次的工夫,西瞻重甲兵一百人全数被擒,只是有点可惜了重甲队百里挑一的好马,见一匹匹健硕俊美的、让人眼馋的马匹倒在地上没命悲嘶,苑军心有不忍,上前一刀一匹,将马匹全部刺死了。
初战告捷,王庶脸上却没有喜色,一百个敌军顶什么事?他想要的是引出敌人主力。不过他心中也并不着急,知道敌人肯定不会因为他们这几千人马就全数出城的,他还要一点点来。
他看了看这一百个俘虏,测算一下距离,道:“没想到西瞻马速度这么快,一里半的距离不妥,通知全军,做出得胜要走的姿势,再后撤一里!”
“是!”随着他的手势,后队变作前队,苑军井然有序地撤了出去。
此时莫里还刚点齐兵马,在正阳街上行进,还没能看见城门呢,却见一个传令兵骑着马迎面狂奔,看他来路正是长春门方向。莫里命人拦住他,叫道:“我是扬威将军莫里,奉命增援长春门,你有何事?”
传令兵大喜过望,“莫里将军!不好了,叔弼里队长一个重甲小队,都被苑军活捉了!”
莫里双眼一瞪,“什么?活捉?你开什么玩笑?”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说重甲骑兵落败,莫里也不相信,怎么可能活捉?
传令兵使劲摇头,“是真的!浡儿提队长在瞭望楼上看到的!叔弼里队长带着人出去,开始的时候很容易便冲进苑军阵中,可是苑军前军却突然后退两边,后面露出两队人,突然拉起几条绊马索,将重甲兵都绊倒了!”
“现在他们人呢?”
“回禀将军,苑军抓了第四小队的士兵,就往西北方走了。”
莫里脸颊抽搐起来,狠狠一挥手,喝道:“追!”
王庶计算得挺准确,就在大概撤出一里的路程,西瞻士兵便追了上来,最先赶到的是一队穿着皮甲的轻骑兵,这些人虽然只是轻骑兵,但是每个人都显示出了极为精良的马术,王庶看出他们为了控制行军速度还留有余地,不然定能跑得更快。
同时,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彪悍,就仿佛是一群饿狼,沉默,凶猛,眼神里就透着一股子坚韧和冷酷的味道。
这些人缀上苑军之后并不过于靠近,只散作伞形,似乎要防备苑军从两边逃走,远处尘土飞扬,更多的骑兵赶了上来。
王庶知道这一次必定要流点血了,他也沉下心来,吩咐:“布阵拦截。”
对方都是骑兵,骑兵虽然勇猛,但是除非突袭冲阵,这个兵种是不适合单独大规模作战的,如果是大苑负责进攻,会采用骑兵步兵配合方式,步兵挺进,骑兵自两翼进行迂回包抄的手法,攻击敌人的侧翼,犹如剥竹笋那样地一层一层地剥皮。
这是因为骑兵的优势全在马匹速度带来的势能,让成千上万的骑兵正面冲锋,直接冲击敌人的步兵阵列,骑兵只会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不便,最后陷入步兵的包围之中。
但西瞻人有铁林军重甲,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重甲骑兵的防御和攻击力量都强大到了恐怖的地步,他们不需要太快,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会将敌人步兵军阵冲得七零八落,只能被后面跟着的机动骑兵肆意杀戮。
所以,他们最需要防备的便是重甲骑兵。卷成一团的开刃铁条早已备好,配合舒展铁条的两队苑军前队互相间使着眼色,期望再多一次漂亮的胜利。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王庶看好的,旁边有一处高地,几百名弓箭手就藏在高地后面,准备给混乱中的敌人以致命袭击。
弓箭已经张开,陷阱已经布下,就等着敌人上来了。
莫里夹在军中,只见远处敌军已经列队等候,显然早有准备,他冷笑一声,加快马速,奔到他的骑兵队最前面,对着敌阵狠狠插了过去。
最前面的苑军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一个人斜眼看着另一个,铁条在手中慢慢展开,只等王庶的手势。
王庶一直沉稳,直到莫里的身形已经清晰可见,才轻声喝道:“开始!”
前军每一队最中间两个人立即悄悄后退,转到队伍的最两边,铁条在他们手中缓缓展开,隐于地下。整个队伍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动。
更近了!更近了!王庶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直到骑兵大概奔至二十丈距离,王庶才突然大喝一声:“散开!”
早有准备的苑军飞快散开两边,露出前锋欲左右包抄、中军挺进迎敌的姿态。西瞻的重甲骑兵转向并不方便,他们通常不会舍弃大部队,去追两翼的小股敌军。
果然,西瞻士兵对两翼的前军理也不理,直奔中军而去。前锋偷偷将铁条形成弧线,向敌人兜过去的苑军心中大喜,等待着那种战马纷纷倒下的场面。
莫里距离他们只有十八丈了!十五丈了!十丈了!八丈了!骑兵带起的狂风已经能扑到面上,王庶眼神也热烈起来。
便在这时,奔驰中的莫里一声冷笑,手中四丈长的铁矛突然下垂,噗的一声矛头便插进地里,大苑士兵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却见莫里速度并没有慢下来,长矛也没有从土里拔出,就在土中插着一起奔驰,只听地面不断发出嗤嗤的难听声音,莫里身后土层翻卷,出现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如同将大地都剖成两半。
然后,莫里突然加速奔至。什么也来不及做,苑军前锋手中的钢条就撞上了他的长矛。草丛中的钢条是看不见的,莫里一路用兵器试探,此刻被钢条一绊,便知道找到了,他唇边露出冷笑,双臂用力,猛然一挑。
一个小队拉绊马索的苑军都毫无抵抗余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最外围的两三个人,甚至被这一挑之力甩得腾空飞起,又重重砸进后面跟来的西瞻骑兵队中,被踩得筋断骨折。
莫里毫不停留,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铁线也被他挑飞了,他大喝一声,又向第四条铁条奔去。
“弓箭!”王庶大喊一声。铁条隐藏在草丛中,莫里看不见有几条,王庶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共便只有五条,若让这个凶神冲破所有障碍,身后重甲队没有了顾忌,那苑军第二队中军就成了正面面对铁林军冲阵的局面,必将遭受大面积伤亡,只得提前出动隐藏的弓手了。
随着他一声呼喊,旁边的那片高地上露出几百个人头来,他们手中并不是长弓,而是身形短小、劲道却更强的劲弩!嗤嗤之声不绝,弩箭如同骤雨般落下。 紧跟着莫里冲阵的骑兵无法躲闪,顿时就有十多人中箭,翻身掉落马下。 山坡上的弩手再次张开弩机,这个山坡离此处大概八十步距离,十步左右高度。莫里脸色一黑,如果放着这些人,即便骑兵跟进来,他们可以随便射杀他的骑兵而毫无损伤,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坡度较高,重甲骑兵是冲不上去的,轻骑要上去也很困难,速度也必然大减,对方有充分的时间至少能射出至少五六箭来,已经足以挡住自己的冲击速度。
莫里略一思索便大喝一声,掉转马头脱离了骑兵队列,朝着高地冲了过去! 马匹奔驰,冲到了山坡之下,弩箭被他拨开四下纷飞,马匹撒蹄狂奔,借着惯性跑了三四步便缓了下来,莫里丝毫不耽搁,纵身一跃,双腿在马背上借力一踩,猛然往上跃出几尺高,随后长矛在地上一点,一个翻身就跳上了山坡!
大苑的弩手突然见到山坡上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足低一足高,竟然还是个跛子,然而他只几个起落,还没等大苑弩手们反应过来就已经冲进了人群之中!
长矛画了个圈,顿时血光一片。
王庶站在山坡近处,只见一个弩手洒着大片鲜血飞落下来,掉在他面前失去了呼吸。
如果让莫里杀光弩手,下面的大队也马上就面临灭顶危险。王庶紧紧咬牙,同样弃马,一手持枪一手持一把重剑,奋力向山坡上跳跃奔跑!
刚从山坡上露出头来,突然一个乌黑的矛尖迎面而至,原来他爬山的动静惊动了莫里,莫里手中兵刃长达四丈,轻轻一个回旋,便及时赶到,将他拦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王庶一声断喝,右手重剑砍在矛杆上,火星四溅。这一下使了全力,莫里手腕也不由酸了一下,王庶便以借力跃上高坡,半空中一个转折,左手长枪吐出,斜刺里拦住莫里。
王庶这一枪角度刁钻无比,从自己肋下猛然吐出一个枪尖来。有人评说十八般兵刃,说枪是万兵之贼,便是指的这般神出鬼没的刁钻。枪是长兵器,适合远距离偷袭,而且枪本身重量较轻,可以长久战斗而不容易脱力。枪尖只有一点,如果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使用重兵刃的对手,比如用斧子锤子之类的,和使枪的交手便都处于被动局面。
但是莫里用的是长矛,和枪有相同之处,王庶怕枪支难以压制,便又选了重剑,看看是否有机会。
莫里手中是一支四丈长的铁矛,他力大却也不失灵活,矛头回转不及,便沉肘挪腕,矛杆下沉,向枪头砸下。
王庶见他阻挡及时,枪尖虚晃一点,回手右转劈出一剑,将莫里带了半个圆圈。莫里向前冲去的势头便转了个方向,不再正面面对弓弩手了。
然而莫里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见王庶这一跃一扑,身法已经用到极致,一时间无法调整重心,他毫不停留,长矛借着荡开的势头猛然下落,冲王庶头顶狠狠砸下。
他如果用技巧招式,王庶都来得及使用小巧功夫转折闪避,只要给他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就能调整好重心重新作战。可是面对这样毫无花俏、刚猛无比的招式,足以将他身周围两丈方圆全数笼罩,他招数已老,躲避有不及,就只能硬接了。
这就是武功中所谓的一力降十会。
王庶只好运足内劲,双手交叉,一枪一剑成十字同时上迎,眼中只见黑影下落,莫里的铁矛已经迎头落下,劲风竟将他双眼吹得不得不立即闭上。
当的一声巨响,一时将战场其他声音都掩盖住了。王庶顿时口鼻溢出血来,他的枪立即便脱手落地,只剩左手宽背重剑勉强格挡,然而那巨力一把剑岂能挡住?王庶被迫双手握住剑柄,最后用肩膀架在剑上,才算生生扛住!
从他大鹏鸟一般跳上山坡,一枪便将莫里耍猴般带得原地转了半个圈,到现在一个照面,形式便已经逆转,变成了王庶在苦苦支撑。
两人一见面便交手,直到这时两人趁一个回合的间隙才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两人都是一怔,随即四只眼中都闪过寒光。
他们可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莫里在骁羁关下冲阵杀人,就是被王庶扛起帅旗,挽回败局。后来激战到最关键时刻,王庶后退无路,舍命冲上骁羁关,在绝境中抱着莫里翻落悬崖,两个人双双落水。
王庶不会游泳,被水流冲到下游。莫里会游泳,但他的运气却没有王庶好,落下的时候左腿撞上一块石头,下坠之势何等猛烈,他的小腿顿时便被撞成几段,等他挣扎游上岸,王庶已经顺着水漂了个无影无踪,想要找他报仇也找不到,而莫里的左腿就无法救好,成了跛子,这是他心中的奇耻大辱。
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莫里嘴角竟然泛起一点笑意,“你还活着?很好!很好!我真舍不得你死呢!”
王庶脸色变了几变,莫里的武功远在他之上,然而此刻哪容退缩?
“我先切你这只手,再切你一条腿,等你双手双脚都断了,就勉强算陪我一条腿。”莫里带着狞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铁矛却猛然加劲,王庶只觉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力压下,肩头顿时塌了两寸。
王庶只觉一股劲道破体而入,像钻头一般旋转着进入,在他全身乱窜,就知道这个莫里不光是力大,还练有自己没见过的内功,似乎要破体而出。
莫里舍了弓弩手不管,全力向王庶压下,王庶已经用了全身力气,然而那长矛依然一寸寸朝下压,肩膀扛着的利剑已经划破重甲,嵌进肌肉,迫近了他的锁骨。
莫里不做别的动作,只是不断压下重力,不断将螺旋劲冲进王庶体内,享受地看着王庶肩头一分分绽开,鲜红的血一点点流出。
王庶知道他这次出兵必然危机重重,却没有料到才刚引出一千士兵,才刚走出两里距离,便遇上性命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