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乌野大腿上的肌肉在剧烈跳动着,他胯下的骏马也一样疲惫不堪,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将这一人一骑吹倒在地。他身后二十几人也都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牙驱策着马匹。
前面七个方向的队伍都已经陆续回来了,他们是今天最后回来的一个队伍。
地平线外有几百人站在这,见到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几个性急的已经骑马迎上来,远远地就叫:“将军,找到王爷了吗?”
等走近了,一看乌野脸色就已经知道答案,这些人顿时默然无语。
“换队!点篝火,四队各跑三百里,扩大搜寻范围,胡毕达里带着其余的人,西南方向百里外再集合。”乌野闭了一会眼睛,然后吩咐道。
另外四队有马的士兵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跳上马背,将先前那些摇摇欲坠的人换下来,径直向四方奔去。其余人也默默动身,他们离开的地方,草地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痕迹。
乌野一带缰绳,身子也窜出一步,副将胡毕达里忍不住上前叫道:“将军,你已经跟了三班了,你也歇歇吧!”
乌野摇摇头,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他只轻轻推开胡毕达里的手,便一夹马腹,跟着队伍向西南而去。
“胡将军,我们走吧。”一个小兵推推他。
胡毕达里叹了一口气,带着剩余几百士兵向西南方奔去。
这副将姓胡,名叫毕达里,听着虽然有些古怪,但熟悉西瞻的人就能明白,此人曾经家世显赫。
当初西瞻立国的时候,皇帝带头改姓,还把汉姓当成尊荣赐给臣子,胡姓如同萧姓、乌姓、孙姓一样,是贵族的象征。
不过草原上的家族兴衰很快,两百年前的贵族如今所剩无几。除了屹立不倒的皇族萧姓,西瞻开国时便是皇帝亲信的乌姓,其余家族即便存在,也早就不复昔日风光,汉姓也就随之渐渐凋零。
胡毕达里的家族早在百年前就没落成普通的百姓,他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学习中原文化,也就没有能力像萧图南、乌野、孙阔海那样叫一个好听的汉名。只能采用这样的组合名字,姓胡,叫毕达里。
胡毕达里带着余下的队伍去西南方等候,从王爷失踪的地点开始,他们就是这么一片草地一片草地地仔细蹚过来的,每天都先以大部队坐镇戒备,以大部队为方圆,游骑四面开花寻找,找完规定的路程以后,再和大部队会合,然后再移向下一个草场。
这种搜索方式是为了适应草原特点发明出来的一种搜索方法,草原广袤无边,整个四面八方一片坦途,根本没有中原土地上所谓的道路,或者可以说处处都是道路。想在大草原上找到一个人,简直是难如登天。
即便你找到了,搜索队是能顺原路及时返回,找到自己的大营,还是运气不好被敌人全歼以致消息无法送回,谁也保证不了。所以必须要像这样逐层递进地分布开,先按各个方向分成几队,然后每一队中每一个人再逐渐骑马向前赶出一定的距离,以大本营为中心,铺成一张蜘蛛网的样子,这样做就可以将找到的线索最快传递到中间,不用担心迷路,也不用担心遇上敌人。
人马已经被分成了两班,昼夜不停地搜寻,夜里的一网已经收回,就要轮到白天的一网撒出去了。
胡毕达里领着的大部队虽然不用奔波找人,但由于他们几百个人中只有五十多匹马,并且还都是挑最不好的马匹留下,好点的马都给了寻找王爷的游骑队伍,加上这些人也都是替换下来的已经劳累不堪的人,所以一天百里的路程也并不轻松。
高天之上,总有鹰鸣在他们头上徘徊。在西瞻文化中,鹰是带来上天消息的神鸟,平常遇到鹰并不是好事。鹰飞九天,一般情况下很难见到,可不知为什么,西瞻士兵们这几天总能听见鹰鸣。这群人多日来找不到萧图南,已经精神沮丧,被鹰叫得更是心中惶惶。
“怕什么?我们还有驯鹰呢!比普通鹰可大得多,那才叫天空之王!”一个士兵望天呸了一口,随即又遗憾地摇头,“可惜驯鹰人死了,不能叫下来给我们探探路!”
另一个道:“明明知道我们的鹰就在天上飞,偏偏叫不下来!不就是一声口哨,要不我们吹个试试?”
先前那个好笑地看着他,“你敢试你就试试,只要错了一点儿,说不定鹰就下来啄你啦!”
想吹口哨的人吓得一缩头,赶紧闭上了嘴。
胡毕达里也叹了口气,驯鹰可不是什么人都行的,不论是驯鹰的技能,还是鹰,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根本不是外人可以驾驭的。
说鹰是祖辈传下来的,并不是说驯鹰的寿命比人还长,而是说每一只驯鹰都是原有驯鹰的后代。这是因为驯鹰的过程光是人还不成,还需要原本的驯鹰参与,而鹰天性孤僻,不是自己生的雏鸟,驯鹰见了就会啄死。所以只能在驯鹰中选择最优秀的配种繁殖,再经过严格的选蛋、孵化、饲养、训练……各个流程,往往一百个蛋也很难得到一只成功的驯鹰。
好在能成为驯鹰的鹰种本来就是鹰群中最聪明和强健的,优选的结果让驯鹰越来越优秀,到现在,驯鹰和一般的野鹰已经很容易区别开了。
几百年来,草原上一共只有三个家族能驯鹰。而这三个驯鹰世家,都被西瞻皇室搜罗在身边。
大约三十年前,其中一个家族白灵氏站错了队伍,成了皇权更迭时的政治牺牲品,被忽颜举家剿杀。一家一百多口人只逃出了三个,然而西瞻对这区区三个人的追捕,却整整持续十年。即便后来不再大规模搜寻追捕,百灵氏仍然是西瞻的通缉要犯,西瞻每一个军官都必须牢牢记着百灵氏族人的特征,抓到了一个便是泼天富贵,由此可见,驯鹰人是多么重要!
从此,西瞻国内就只有两家能驯鹰的人了。他们靠着这项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能,在草原上一直享受着超凡的地位。从选鹰到养鹰再到驯鹰,各个环节都严格保密,绝不外露半点。
驯鹰人一死,这些驯鹰就算死在天上也不会飞下来,别说他们这些大头兵,就算王爷萧图南、皇帝忽颜也拿驯鹰没有办法。
走到中午之后,胡毕达里停下脚步。
他前方出现一片起伏不定的草绺子地。所谓草绺子,就是半沙化的贫瘠草地。枯黄的草和浅黄的沙地交杂在一起,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疤瘌。高高低低的地势上,还长着些耐旱的灌木、蒿草和几十棵稀稀落落的树木,草木最繁茂的地方打着一眼简陋的水井。
最高的树上拴着几条长长的白色布条,正在随风飘荡,要是在中原,这是出殡用的东西。但西瞻出生的胡毕达里知道,这相当于中原的旗帜,应该是一个部落的标志。
果然,十几顶破旧的毡包就在树后不远,颜色也和沙地一样枯黄。没有围栏,应该是大门的地方有一道矮矮的篱笆,马匹都不用跳跃就能直接走进去。
一老一小两个穿着草原人皮袍的女人正在井边打水,见了他们这么多士兵,停下手,有些惊慌地看过来。十几只羊等在旁边要喝水,见主人迟迟不动,都不满地叫了起来。
看起来,这应该是哪个贫穷的小部落聚集地,十几顶帐篷最多也就能住百十个人,这么小的部落难以和大部落争夺好草场,扎在这贫瘠的草绺子地上也就不奇怪了。
胡毕达里出身贫穷,一看到他们就有些同情,不过军人的谨慎仍在。他先命八个游骑上前围着帐篷外面转一圈检查了一遍。又叫十人站在高处四下眺望,承担警戒工作,见没有什么异动,这才带人走过去,暂时歇歇。
他们早惊动了帐篷里的人,一个满脸胡子的牧民走出来,他的脸是牧民常有的那种黑里透红的颜色,一脸都是风霜侵蚀的皱纹,都不大能看出年龄来。他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子长袍,毛都磨得精光锃亮,也分不清是羊皮还是马皮,见了胡毕达里明显有些畏惧,只是木讷地笑。
胡毕达里问了他几句,得知这是乌驼部落的一个小分支,已经在这片无人的草绺子地上住了几个月,因为今年冬天不打算迁走,所以年轻人都出去割冬草了,现在帐房里都是老人和孩子。
胡毕达里听他说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忙把萧图南的外貌形容一番,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又问拔密扑、可贺敦人,或者比较大规模的军队。
这牧人一概摇头,什么人也没见过,只有问到闻名草原的恶魔马匪,这牧人才点头说听过,却也没有亲眼见到。
胡毕达里很是失望,这里不是西瞻都城聘原附近那种城市集中地带,而是地广人稀的草原。草原实在太大,要在茫茫草原上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区别。像这样居住几个月的部落都看不见萧图南,他们还能找到吗?但是他又怎么能说出放弃的话来?眼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略略休整队伍,便起身开拔了。
部落里有滚热的酥油茶,有新鲜的马奶和干肉,胡毕达里让士兵们补充了一些干粮,又在井里取水装入水囊,喂饱了马匹,扔下一些钱便继续上路。他们已经有些绝望,却绝对不能停下寻找。
那两个打水的女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年纪小些的那个突然咧嘴一笑,“这就是西瞻禁军?也不过尔尔嘛!你们要是听我的,在水井中放点狼毒,这几百人也就没了!”
她的声音略像含了饴糖一样含混不清,要见识很广的人才能听出,这是北褐话特有的团舌头音。
刚刚答话的牧人摇摇头,“别闹了,快收信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啸。天空飞中很快便出现几个苍灰色小点,近了才能看出是三只大鹰,不同于萧图南的黑鹰,这些鹰毛色苍灰,形体却更大了三分。
有三只呼啸着落到地上,还有一只不肯落下,只围着大树上的白色布条盘旋鸣叫。
小姑娘哀叫一声:“又发现了!这已经是第七个了!都是假的!我们都把这十几天草原上落单的人抓光了!”
牧人脸色阴沉,“我们答应了别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知道了,东北方向,三十里。”小姑娘没精打采地放出一只小鹰,这只鹰也是一身苍灰色的羽毛,一双脚爪却是雪白颜色,它顺从地等着小姑娘给它脖子上挂上竹筒,便展翅飞了出去,大约一个时辰,那只鹰又飞了回来,脖子上已经没有了竹筒,它安静地等着下一个任务。
“又一个!”牧人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人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啊。”
山中是另外一个世界,草原上的波澜影响不到这里。
又过了三天之后,距离那场大火已经半月有余,萧图南和青瞳在山洞里也住了十几天的时间。平静生活无可奈何地走到了尽头。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可能真的就此长居山中,做个平凡的猎人夫妇。向老天偷来的宁静,被老天发现了,只好还给上天。
翻过重重山岭,前面就是一片不平整的草场,再前面就是那一小片曾经卷起龙卷风的沙海了。
萧图南和青瞳二人坐在马上,眼望四周。
“我想好了。”他微笑着说。
“什么?”青瞳望着他。
“平安绕过草原,我就送你回去。”萧图南静静道,“严格地说,这次我不能算赢了你!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带你走!但是草原不发展壮大就会落后,战争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必须!就算不为了你,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南侵!所以,你不和我赌一年之约,我明年也会来!”
青瞳眉头一皱,“那我也只能……”
“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明白的,你不要说出来!好吗?”萧图南微笑,“顺其自然,青瞳,随其自然吧,我们会遇到,到时候,可能会有各种情况,那时候,你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好了!只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要恨我!”
“好!遇到事情,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青瞳也微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泪光,“现在我想的,就是千万别遇上追兵,我们要是双双死在这里,那真叫冤枉!”
一个上午过去,天地茫茫,还是只有他们二人在前行。
“白那么小心翼翼了,一个追兵都没看见。”青瞳叹道。
“草原这么大,找了十几天,便是几万人也散开了,没遇上也不奇怪。”萧图南道。
“或许拔密扑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不找了。草原上至少有几百具尸体踩得分不出面孔,烧死的更加无法分辨。我们只有两个人,目标很小,进山之前扫平了足迹,又小心藏匿了这么久。他找不到我们毫不稀奇,能找到我们的可能性倒是很小的。”
“大概我疑神疑鬼惯了。”青瞳自嘲地笑笑。
萧图南指指地上,“第四处了,断不可能是巧合,现在可以去了吗?”
青瞳迟疑片刻,才道:“还是再看看吧。”
萧图南摇摇头,却依言带马向刚才所指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
地上有一些衰草被烧焦,留下杂乱的痕迹,粗看就像支起锅灶留下的印子,似乎有人在这里点燃篝火烧烤野味了。这在草原上也很常见,四处流浪的牧民猎获黄羊野兔,由于很难携带,多半都会大餐一顿。
同样的痕迹他们今天已经看到四处,为了避免引起草原大火,支篝火都会先在四周挖个隔火带,但是这四处痕迹的隔火带都不甚规整,带着一个尖儿,这是西瞻军中振业王亲自定下的暗号,除了他的亲卫,便是高级军官、帝国丞相也不知道的秘密。拔密扑却如何能够知道?只要顺着尖儿所指的方向,就能和大部队会合,可是他们现在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决定遇上关于他们的事情便随其自然,但是遇上别人,当然还是要用尽心机。
在青瞳的坚持下,两人又顺着河流向西方走出半日,实在没有什么危险,青瞳只好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两人这才离开河流,上了平整的地面,一边搜寻草甸子上的篝火痕迹,一边向西南方向走去。
越来越多的痕迹表明,他们已经踏上了正确的路线,就要和大部队会合了。
他们面前横亘着起伏不定的草原,视线开阔平坦,长空如同飞练,身后藏身了十几日的群山已然渐渐变小,如同一条卧在地上的青灰色苍龙,长风将苍龙的身躯吹得曲曲折折,正低低地趴伏着,用脊背顶起头顶上的蓝天。
这一片草原也被牧民割过,放在家中做了储备过冬的牧草。那种野草翻卷着波浪,一层层风吹过,牛羊在风中起伏的景象是不见了。但割剩下的草如同一块巨大的垫子,厚墩墩,黄澄澄,顺着地势起伏,带着人呼吸般的韵律。天一色,地一色,中间毫无阻碍,却更显得天地豪迈,人生如歌。
这样的草原,好像给人的心安上了翅膀,只要身上长腿,胯下有马,就会控制不住纵马飞奔,翱翔云天。
“来到草原上,人心都开阔了不少!”青瞳抓缰绳的手越来越松,马儿也越跑越快、越跑越顺,冷风扑面如刀,却也让精神爽利无比,她搓搓冻得红彤彤的脸颊,大声道:“阿苏勒,我们来联句吧!”不等回答,她便指着天空大喝道,“碧洗洗,长空是我锦雕梁!”
此时不需要多么文采斐然的句子,便是这种简单直白,才衬得起这番美景。
萧图南虽然从小便学习中原文化,却学的都是有用的学问,吟诗作对那是一次也没有试过。然而一个人的胸怀并不和读书多少有关,诗词这东西却又和和人的心性关系很大。
他们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会合了大部队,安全了可也拘束了,还能有多少并骑策马的时候?何必扫兴?萧图南略想想,便指着草原道:“坦荡荡,秋草胜过白玉床!”
“有床便有帐。”青瞳笑道,“冷啸啸,东风撩开青纱帐!”
此时金乌西坠,时近黄昏。夕阳在天空喷出一道饱含红色的云霞,殷红如血。萧图南脱口道:“赤火火,落日红烛耀满堂!”
“好!”青瞳也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
夕阳就在他们正前方,大得好像再走几步就能一头撞进它的怀里。
这天地,在他们眼中,可不就是他们的雕梁画栋,醉时仰卧之床,醒来驰骋之地吗?
两个人突然同时住口,互相望去,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如果他们成亲,便要这天地作帐篷,太阳做喜烛,那才衬得起!也是这苍天知道他们没有名正言顺生活在一起的机会,便用这青天雕梁、落日红烛来装点他们的喜堂!
青瞳心中突然有一股泪意,她强迫自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再来,你这句倒是好,我得想个好的才能超过去!”
四下张望,她一指远方长河:“浩渺渺,万里烟波吞……”忽然,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呼道,“鹰!”
“呵呵……我不懂多少诗词,可也知道你这句不押韵了。”
“我说鹰!”青瞳急道,“鹰!你快看!”
萧图南凝目一看,果然,远处天空现出两个个芝麻大的苍灰色小点,速度极快,如同霹雷闪电一般飞速而至,转眼就能看见鹰的轮廓了。
离近了可以看到这两只鹰都是灰色的,羽毛如同铁铸一般贴在身上,一双脚爪闪着刀锋般的寒光,那一对鹰眼,是奇异的金黄色,就像融化了的黄金一般,当中一点黑亮的瞳仁,冷酷地盯着他们。
天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长鸣,其中一只雄壮的大鹰直直冲过他们马头,然后猛地打了个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青瞳认为它把他们当作了猎物,会当头抓下的时候,谁知那只鹰却一个转折又飞回天际,转眼消失在云中不见踪影。
另一只鹰却在半空的高度停下来,它控制自己的速度不超过马匹,也不被落下,就那么缀着两匹马不紧不慢地飞着。
“快走!”萧图南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不对劲吗?”青瞳拨转马头,打马便走,却边走边问。
“一般鹰没有这么大,这是驯鹰!鹰有两只,一只缀着我们,另一只定然是回去报信了!”萧图南边跑边喊。
“驯鹰?那不是你的鹰吗?是不是你的人马找来了?”
“不是!我的八只鹰我都认得!这只不是,比我的鹰还大一些!我们快跑!”
可惜马匹的速度怎么可能敌得过这草原之王,这一纵马飞跑,鹰立即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竟然一个俯冲飞了下来,围着马匹盘旋一圈,发出警告似的厉叫声。
常听人说,苍鹰苍鹰,青瞳看了这只鹰便知道,为什么苍鹰才是天空之王。萧图南那八只黑鹰已经神骏非常,可是和这只铁灰色的苍鹰一对比,便高下立断。
两匹马都被吓到了,惊惶得嘶叫不已,几乎不敢举步。青瞳勉强带过缰绳,向另外一个方向蹿了出去。鹰飞过了头,却毫不在意,翅膀用人眼几乎看不见的幅度动了一下,便在天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又飞到他们面前,控制他们的速度。
要说这不是驯鹰,只是感兴趣追着他们玩,那简直是自欺欺人!
萧图南飞快摘下长弓,右手一支箭几乎立即飞出,那只苍鹰大概知道厉害,翅膀一扇便冲上半空,那支箭上到高处,终于力竭落下,并没有伤了一根羽毛。
两个人都不说废话,只是狂奔,然而鹰到了,追兵还会远吗?茫茫草原,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草地上的痕迹越来越多,西瞻的大部队有可能只在百里之外,然而咫尺之间都可能如同天涯,何况这或许有或许没有的安全?头顶鹰鸣又起,显然是那只苍鹰又一次毫不费力地追了上来。
萧图南只好又射出一箭,换得片刻喘息之机。
这支箭同样只是将鹰追击的势头缓了一缓,两人抓紧时间疾驰,但是很快,一阵厉风吹来,随即阴影又笼罩在他们头顶。
“我们跑不过它!”青瞳尖叫,“能不能躲进河里?”
“不行!”萧图南大吼,“鹰的视力最好,你就是躲在河底它也能看见!”
“那怎么办?”青瞳急道,“驯鹰不是只有军队才能用吗?怎么拔密扑也有驯鹰?”
萧图南表情一僵,仿佛凝固了一般,手中用力,那匹马也被他勒住。青瞳已经冲出十几步,身边一空,她不由回头叫道:“阿苏勒,你干什么停下来?快跑啊!”
只一停下,那只硕大的苍鹰已经带着响亮的鸣叫,又飞到他们面前。
萧图南咬咬牙,突然抽出五支长箭,一起向鹰射去。
这一下用了全身力气,五只箭都带着难听的长啸声,那苍鹰发出一声刺耳长鸣,用比箭支更快的速度飞上云霄,瞬间便直飞得没入天空,消失不见。
“射不到它,何必浪费箭支!”青瞳不同意这种做法,却也没有时间争辩这个,只趁着这点空隙打马飞跑。
忽然身边一马奔来,一直欺身到近前,青瞳回头,见萧图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不由分说便系在她手臂上,如同白云一般轻薄的料子让青瞳立即就认出,这是她那件绣了白梅花的亵衣。
“你干什么?还不赶紧跑!”青瞳急得叫起来。
“青瞳!我们跑不过它的。”萧图南神色平静,“不如这样吧,我们分头走!这只鹰追不了两个人!”
“这……”青瞳一时间心乱如麻,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就是这般吧,我走这边!”
却见萧图南已经一夹马腹,打马便走,“我们这般来去纠缠,不如索性将命交给上天,它追谁,就是谁的命!冰雪寒梅,此生长伴!”只留下这么一个声音,人已经跑出很远了。
他竟然就这么撇下她走了!如果是周远征,如果是任平生,甚至是离非,在这种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抛下她,即便和她一起死,也绝不会抛下她,去找那二分之一的生机!
只有西瞻的振业王萧图南,才会这么决然离去。
两个人必然活一个!死一个!
二分之一的生机,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他的。一个逃出生天的代价,是另一个人的粉身碎骨!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毫不犹豫?谁能在这种情况下雷厉风行?只有他,西瞻的振业王!青瞳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和爱人。
“好!它追谁,就是谁的命!”青瞳一咬牙关,她也受够了,柔肠寸断,心思耗尽,这百般的无奈千般的纠葛,索性就交给这只畜生选择吧!
她打马便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向着一个方向全力地奔跑。
风从前面狠狠扑过来,再从她身边呼啸着飞走,抓走了她的意识,抓走了她思考的能力,也许下一刻,就有一只黑影当头罩下,将她抓成碎片。也许再跑几步,就迎头冲进可贺敦的伏兵中,被利刃分成无数片。那是她的命。也许就此逃出生天,从此天高海阔,顺利回国,立下赫赫功勋,建起万世基业,那也是她的命!
跑出好远好远,头顶一片清净,并没有鹰的啸声传来。青瞳慢慢放缓手中缰绳,她该为自己高兴。
她赢了,鹰没有追她,命运之神关照她,让她赢了!可是她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失落,她的心中,钝钝的都是剧痛。
她赢了,那就是说,他输了。
输了事、输了命,和她在天地舞台上争斗的可能。
也许他现在已经被人追上,也许他的血现在已经流满草原……
马匹被她刚刚毫无节制的一阵疾驰弄得气喘吁吁,此刻缰绳缓下来,马儿拖着脚步,渐渐从快跑变成小跑,又变成慢慢走动。
青瞳并没有催促,就放任它游缰而行。
她眼前都是花的,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看他骑马的姿势,一点也不像普通牧民,十有八九是个士兵。
青瞳心中一凛,只一瞬间她就做出决定,不能跑,草原平坦,她肯定跑不出这个人的视线!不如就装作普通牧民,混得过去的机会还是很大。
于是她看似好奇般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即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她的路。
然而马蹄声响,耳边就听一声大叫:“你别走!终于找到你了!你别走!”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一双硕大的牛眼赫然对上她的脸,正是那个吹着号角的裨将。
“你怎么在这儿?”青瞳惊问。
但同时对方也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奉乌野将军之命,分头去找王爷。”那裨将大声道,“现在该你说,你怎么在这?”
“乌野?”青瞳一把抓住他,“乌野将军手中有多少人?”
“七八百人,大火一烧,就剩下这么多人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怎么在这儿?”
“快快!你快去通知乌野,去……”她往自己身后一指,“那个方向找,王爷在后面遇到敌人了!快去救援,或许还来得及!”
那裨将疑惑地看着她,“你又打算骗我?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瞳大急,“乌野在哪里?我自己去和他说!”
“你又打算跑?”
“呸!我们一起去!一起去总行了吧?”青瞳气急败坏。
“你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乌野将军说这片草场很偏僻,便是西瞻人也没多少人知道。”
“我被一只驯鹰追赶,随便跑过来的!”
“不可能,西瞻草原只有军中才有驯鹰,驯鹰人死了,鹰才不会去追人呢!”
“那就是别处的驯鹰,追着我跑了很长的路,我和王爷失散了……唉!现在不说这个……”青瞳急不可耐,“你还是快点和我找到乌野……”
“骗我!”裨将哈哈笑了起来,“你可真能骗人!你说的都是假话,我也不相信王爷遇到什么危险了,你大概根本就没有遇上他,我就说,我找了十多天也没有遇上,你怎么就一下子遇上了?”
“我没骗人!”青瞳急得想咬人,“我真的是被一只灰色的驯鹰追赶,不辨方向,才跑到这片草场上来的。一定是拔密扑放出的驯鹰,你们王爷现在危险得很!”
“还说不是骗人?”那裨将摇头笑道,“在我们草原上,只有白灵氏的驯鹰才是灰色的,他们的鹰是用白色做信物,你带着这个白色绸布,鹰才不会追你呢!”
身边的声音突然静止,仿佛风儿也一并停了下来。
青瞳瞪着眼睛,张着嘴,死死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那裨将莫名其妙地低头看自己有什么不妥。
“你刚刚说……鹰不会追……白色的东西?”
“是!”回答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响亮。
青瞳脑子一晕,险些掉下马来。她眼前一片雪白,都是萧图南临别那深深的一眼。
“阿苏勒,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你的心要你怎么做,便怎么做……”
“你说……既然不追白色的东西,那他为什么不撕开两边,一人一半?”
“你说什么?”那裨将瞪着眼睛问道,“什么一人一半?”
青瞳目光中好像燃烧了一点鬼火,她的声音有一点难听的尖锐,“你说!鹰追着我们两个人跑,他既然知道鹰不追白色的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撕开,一人一半?那我们不就都安全了?不就谁也不用死了?他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为什么不撕开?”
那裨将吓了一跳,还没回答,青瞳已经尖声道:“不用你说了!两个人分开跑,有白色的会被鹰当成自己人,不去追,要是两个人都有,那就没用!不用你说了!我早该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不用你说了!”
“我我我,我什么话也没说啊!”那裨将呆看着青瞳,却见她徒然闭嘴,手中马鞭子扬了起来,大喝一声:“驾!”
“喂喂!你去哪儿?”
那裨将纵马赶上,“你不能走!我好容易才找到你了,你不能走,和我一起去找王爷!”
青瞳尖叫起来:“你个蠢货!快告诉我,乌野在什么地方?”
“你不走?”
“不走!不走!不走!打死也不走!行了没有?”
那裨将疑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向东北方向一指。
青瞳二话不说,打马便走,每跑出一里左右,就又遇上一个西瞻士兵,每一个人看见她都大呼小叫跟上来,缀得紧紧的,将她围在圈中,好像生怕她会变成一阵风跑了。
奔出五六十里路,身边有了二十多人之后,一队人马遥遥在望。
“乌野!”青瞳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嘶叫一声,撒腿跑了下去。
“王妃!你这么在这?”乌野惊讶赶上,粗粗望去,他身后约有两三百人,个个都是面容憔悴,满脸风霜,这些人中又只有五十多人有马匹,剩下的只能在地上行走,无论马上还是马下,人人都摇摇欲坠。
“怎么就这么一点人,不是有七八百人吗?”青瞳一眼望去,不由大大失望。
“其他兄弟都带着伤,我让他们在城中休整了。”乌野满眼都是红丝,看过去疲惫不堪。
青瞳心中先是一沉,随即又升起希望,“你说城中休息,这附近有城池吗?”凭着这样的残兵,打仗是不可能了,据城而守却还有希望。
乌野却会错了她的意思,勉强点点头,道:“只有一座行军用的备城,者库,你带着王妃去城中休息吧,我继续找王爷。”
那大眼睛裨将答应一声,瓮声瓮气地道:“王妃,我们走吧。”
青瞳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者库。
“不用!”青瞳摆手制止了他,“乌野,可贺敦部落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在哪里?你去求援,就说我们遇到马匪,被困城中。”
“向可贺敦部落求援?”乌野诧异地看着青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何况我们也并没有被困城中。”
“我知道!”青瞳道,“你先派人去,我再和你解释!”
乌野迟疑地看着她,只觉荒谬。告诉了可贺敦,恐怕他们才真的会被“马匪”困在小城里,一个也不能逃脱。他们死了不要紧,谁去找王爷?王爷的刀还劈在海蓝珠身上,王爷的马没有烧死在火堆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王爷已经遇难,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寻找。
“乌野,快些派人前去。”
“青姑娘……这恐怕不妥,您还是先进城中歇息去吧。”
青瞳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乌野目光闪烁着躲避开来。
青瞳先是一阵失望,突然又有一阵轻松,她叹了一口气,道:“乌野,你家王爷被拔密扑抓住了。如果你现在去,我还有很大把握,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你要信得过我,你就立即派人去!然后跟着我一起守城。若是信不过我……”她轻叹,“也请你给可贺敦送个信,然后你就带人走吧,去聘原也好,去关中找你们大军也好,只是千万不要回那座小城,我自己去城中等他!”
乌野惊慌莫名,“这是为什么?”
青瞳神色平淡,目光坦然,“你决定吧,我已经尽力,此事成功希望本就渺茫,何况我为救他一人,恐怕要害得城中生灵涂炭。你若不答应,我倒觉得轻松。他这辈子杀的人还少了吗?救不下他也是天意如此!除了我,谁也不欠他,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我与他同死便是了。”
那目光是乌野从来没有见过的,有失望有木然,又带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厌倦。她厌世了?在什么样的逆境和绝境中都要抗争的人,竟然厌世了?连天降飓风,她都相信自己能行的人,竟然也会露出风轻云淡、万事无干的眼神!她是真的,不打算管了!
乌野终于一咬牙,喝道:“胡毕达里,你亲自去可贺敦部报信,就说我们被马匪围困折干城中,请拔密扑酋长发兵救援!”
人一走,乌野立即问道:“王爷怎么会被可贺敦酋长抓住?”
青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她挥舞一下马鞭子,道,“你说的小城在什么地方?我们边走边说。”
她跟着乌野策马西行,边走边将过河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一直说到驯鹰飞来,两人分开两处,那鹰追着萧图南去了。
“唉!”乌野道,“我们就在百里之外,这几日也曾听到鹰鸣,为何没有在意,去接应一二?”
“马怎么跑得过鹰!”青瞳道,“别说百里,便是十里你也接应不了。”
乌野眼睛都红了,“拔密扑这老贼!黑鹰非军中不得使用!属下没有料到,他竟敢私自驯鹰!”
青瞳点点头,叹道:“阿苏勒和你一样,都低估了拔密扑的实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多在山洞中待些日子,我们就能躲过了?现在知道,我们就算一直躲着,他始终也会找过来。别的地方找过没有,那十几重不大的山岭也会成为目标,我们要是一直躲避不出,派上几千个人一起搜过来,那才真叫瓮中捉鳖,无处可走了。”
乌野争辩道:“属下没有看低拔密扑的实力,属下十分谨慎,已经在四面都布置了探子,一见到大股人马立即就要转移的。”
青瞳摇头,“他有驯鹰,连阿苏勒一个人都能找到,怎么会找不到你们这么多人?他是故意放你们一马,等你们自己去把你们的王爷找出来啊!”
“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