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嘉陵郡闪耀着橘红色的火光,因为人都死了,所以焚烧的时候,整个城市默默无声。嘉陵郡城池地势高,老远都能看到火光,寒冷的冬夜里,那一簇耀眼的橘红竟给人温暖的错觉。
“嘉陵郡!”霍庆阳几乎是原地跃起,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偌大一个城池全面起火,由于他们离得很远,看着也只像是山间的一点小火苗,不过这小火苗烧了整个晚上还在燃烧,借此向远方的苑军诉说着自己遭遇了什么。“终于——逮到你了。”他翻身上了战马,喝道,“传信!点兵!”
“元帅,我们去嘉陵郡吗?”王庶问。
“不去,就在樊城等着,我让他必走此路。”霍庆阳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见过的恨意。这不是云中呼林关那样的沧桑边城,这是从来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嘉陵郡啊。有千年历史的繁华郡城,就这么被毁了。
不过从战略意义上来讲,嘉陵郡的毁灭是十分有价值的。霍庆阳不但不应该心疼,还应该高兴。如果敌人没有烧了嘉陵郡,没有暴露行踪,霍庆阳甚至连他们有没有到达安州都不知道,只能在樊城继续焦急地等着。而西瞻军会在苑军的傻傻等待中,像前几次一样从山边悄悄溜走,直到他们再一次缺少粮食的时候,才会告诉苑军他们在什么地方。很可能,他们当时已经出了安州,苑军设下再多的埋伏,也捞不着敌人一片衣角。
霍庆阳不知道敌人为什么会选择嘉陵郡,更不知道敌人为什么要烧了嘉陵郡,只把这理解成蛮子残酷天性带来的习惯。他最怕的就是敌人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只要他们停留,那就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在樊城设伏之前,霍庆阳已经将七万兵力调往采石矶,加上采石矶作为军事重地原本就有的两万驻军,共计九万。这是一记重锤,预备樊城开战之后增援的,如今敌人选择了嘉陵郡,更好。嘉陵郡背山面水,四面通道去了两面,嘉陵郡的左前方就是樊城,敌人还能去哪里?自然会往采石矶方向走,正好迎头碰上他预先埋伏的重锤。
一面是樊城三万兵力,一面是采石矶九万兵力,不怕西瞻人不向着他这个方向来。既然想用三万人拦住西瞻四万精兵,自然是有所倚仗。只要你们来,我们准备了多日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霍庆阳的眼角都有些跳动,看着山谷中被树枝杂草掩盖着的扬威弩,巨型的弓弩让每一个曾在定远军中战斗过的人都油然升起骄傲。这是一个机密,他的扬威弩、他的神弩先机营、他的定远军旧部,终于赶来了。樊城拦住,采石矶大军包围过来,就是一把钳子,只要夹住,西瞻军就是铁核桃,也要让他粉身碎骨。拦截的机会只有一次,出了安州,再也没有拦截的可能,所以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嘉陵郡!”身处京都的青瞳接到战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跳了起来,用最大的力气喊,“派兵樊城!派兵樊城!陈文远——”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不要什么八百里加急了,用信鸽——不、不,用烽火传信,一座座城传下去,到樊城为止!一天之内要让霍庆阳收到消息,派兵樊城!”
“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万俱胝一切如来、应供、正等觉侧塞无隙,犹如胡麻……”
“胡什么麻,你在说什么?我说让你拟旨。”青瞳几乎是在吼叫。
陈文远结结巴巴地道:“《宝箧印陀罗尼经》,陛下几天前刚说过,如果臣听到你要给霍元帅下旨,就背诵此经,让陛下静心想想。”
“那是我没有把握的时候,现在还静什么心?派兵樊城,樊城!西瞻人不走樊城,我把脑袋扭下来给霍庆阳。”她整个人根本停不下来,在殿中急促地来回乱走,脚步声踩得当当响。
这是陈文远做了天子近臣以来,看到皇帝最激动的一次,他慌忙拿出笔墨。青瞳的眼睛亮得瘆人,犹如藏了两把刀子在里面,陈文远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好低下头听她说话,“采石矶在嘉陵郡左前方,九万兵力不要隐藏,就露出来给西瞻人看。嗯……三面包围,一面打开,打开的方向就在采石矶,这个诱敌的姿态做得越明显越好,让蠢驴也能看出来这是诱敌最好。然后……东、西、南……南。东边有山,不利于骑兵,敌人有可能会往北。采石矶兵力分配南面多北面少,诱使他们北面突围,有什么本事都给我用出来。疑兵,我要到处都是疑兵,让他们分不清哪里是我们的主力,让他们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走,只能一头撞进樊城的埋伏圈。”
她精力集中的时候思维是跳跃式的,速度很快,不等人写。也只有陈文远这样用熟了的人才能抓住重点,再瞬间整理成通顺、别人也能看懂的话。
青瞳明显是在思考,语速慢了下来,但是声音却仍很激动,“陈文远,除了给霍庆阳的命令,再拟旨给浙东路行军总管,让他带兵向西南,往安州方向靠。必要的时候,把桥拆了,有大江拦着他还能飞吗?这次一定能堵住他,我要看他是怎么……”突然,她的声音凝固了,表情也一并凝固……她的嘴唇张开,最后一个音节是咝……可是她发出这个无意义的音节之后,却猛然闭上嘴,紧紧咬着嘴巴,仿佛想把这个字吃回去一般。
陈文远见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静静地等着。等了很久,青瞳才发出声音,“陈文远,拟旨吧。”
她摸索着坐回椅子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陈文远拟好旨给她读了一遍,她静静地点点头,神情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眼中那瘆人的精光却没有了,变得有如两口无风无浪的深潭。
“我要歇歇……”她说着将头埋在两臂中间,就一动不动了。一整天也没有人见她再抬头。
一只飞鹰飞回,对着驯鹰人连连鸣叫。
“王爷,左前方发现苑军。”
话音刚落,又一只飞鹰尖锐地叫着飞回。
“右前方两日路程处也发现苑军,人数众多。”
“王爷,有一队苑军在嘉陵郡以西向我们靠近。”
拙吉神色紧张,这么多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他们在嘉陵郡暴露行踪再追过来也不会这么快,显然是早就等在前面的。“前后左右都有,苑军是想包围我们。哼哼,两天的路程他们还想围住我们?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王爷,我们加紧走一程就能把苑军甩掉了。”
“你想往什么地方走?”
拙吉犹豫一下,道:“既然右前方人数多,我们可以向后方迂回。”他止住了声音,静静地想了想,道,“苑军这样大张旗鼓,恐怕是诱敌之计。他们是希望我们往东北方向走,那里必有埋伏。”
萧图南点点头,“我也觉得东北必有埋伏。”
拙吉道:“不如向北。北边我们已经知道有三万苑军埋伏在樊城山谷,人数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关键是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大可以控制不和他们碰面。”他眉头紧皱,“其实四个方向都可能有埋伏,但是大苑不可能在四个方向都押上足够的兵力。属下觉得,不如我们也布下疑兵,佯冲南面,实则从北面进攻……恐怕有些危险……要不还是西面……”他犹豫了,越想越觉得有些危险,突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苑军,怎么才能判断出苑军的主力在哪儿?他迟疑地问,“或者我去问问别人……王爷,你觉得我们走北边好还是西边好?”
萧图南道:“东南。”
“东南明明有埋伏……”
“你能确定苑军的撒手锏设在哪里吗?”
“这……实在是不能。”
“我把全军战士集中起来,就能想出苑军的意图吗?”
拙吉摇摇头,“怕是更乱。”
“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管别人,不如直接走我们要走的路。”萧图南淡淡地道,“传令,进军东南。从现在开始,不去理会苑军有什么图谋,直取东南。京都就在那个方向,遇到苑军我们就打。告诉弟兄们,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和大苑人比脑子,并不是西瞻人擅长的事情,既然想不出,干脆不想。
面具下,萧图南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青瞳,你看,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你想的那么了解我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
“什么?发现敌军向东南移动?”霍庆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东南是山啊,山路上跑骑兵?为什么西瞻人会选择这么一条对他们不利的道路?采石矶左侧苑军兵力布置得最多,“传信,让采石矶左侧苑军快速拦截。”
一天时间不到,新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西瞻士兵将所有马匹装备都扔下,只用几千人从大路运走,其余人全部趁着夜晚进山,翻山而过。只用了一天多一点儿的时间,就翻过两百多里山路,出现在山麓西南,让采石矶只有八十几里路的苑军包抄不及,只看到一地凌乱的痕迹。
“怎么可能那么快?”霍庆阳扼腕,平地上走得快也就罢了,为什么山路也能走那么快?虽然这些小山不能和骁羁关相比,但是毕竟山路要狭窄得多,四万军队是怎么这么快就通过的?
“元帅,西瞻军好像不是从山上迂回翻过来的。”探子报告,他的脸色也满是惊惧和不信,“直向东南的山路全是人行的痕迹,偏向的则一点也没有。好像……好像……”探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好像西瞻军直接取向东南,遇到山就翻山,遇到山涧就蹚过山涧。山谷中有一处叫西涧的正在风口,如今水中到处结着冰碴,山涧旁边绕路半个时辰就有山道,可是痕迹表明,这西涧他们也是直接跳进去游过去的,连这半个时辰的路程都没有耽搁。”
霍庆阳摇头道:“不一定是不耽搁,也可能是敌人不熟悉道路,不知道西涧旁边就有山路。”但是这也同样能说明,敌人一往无前的决心,再这样下去,西瞻军队真的要绕过采石矶了。
果然,很快又有消息传来,在发现西瞻军队入山痕迹的第三日天亮之前,西瞻大军就出现在采石矶背后,向采石矶南侧清流关发起出其不意的猛攻。措手不及的清流关一千守军几乎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清流关就被攻破,几乎没有需要时间。
霍庆阳急得直跳,“速令埋伏在采石矶右侧的士兵包抄拦住。采石矶城池坚固,西瞻士兵一定会绕路。”
但是他料错了,振业王发出的指令是东南,那么西瞻军的走向就一定是正东南,哪怕正东南有一座坚固的城池在。采石矶虽然是重点伏兵地带,但兵力却不在城内,而是被调出城外,拦截在西瞻军队“必经之路”上去了。因为所谓的到采石矶的“必经之路”有好几条,所以兵力抽调得很干净,采石矶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没有多少守卫。
守军打探出按理说绝不可能出现的敌人突然近在咫尺,顿时乱了手脚,一边火速发出求援信号,一边紧紧关闭城门。没错,接到信号之后,采石矶三个方面的大军都急忙赶回来支援,可是离城池最近的一支,也就是在西瞻军后脚赶到清流关的士兵,既然在清流关八十里对两百里路都没追上西瞻人,现在怕也没什么指望能比西瞻人更快赶来了。其余三面军队离得更远,更加指望不上。
采石矶的守军远远地看到黑云一般压过来的敌军,他们慌乱之下把护城河上的桥给拆了,希望借此挡住敌人。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连西涧冰冷刺骨的急流都挡不住西瞻人,一条小小的护城河能有什么用?于是采石矶的守军看到了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一幕。只见经过了一日一夜不停爬山,又刚刚激战拿下一个关口的敌军来到城边,在没有得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丝毫不见犹豫,扑通扑通跳进了护城河。
开始的时候还只有一百多个人到河边,但是一百人也敢冲击采石矶这样的坚城,西瞻士兵游过护城河之后毫不犹豫地上岸,直奔城门而来。那是无法形容的士气,足以让面对他们的敌人看到就浑身发抖的士气。后面西瞻士兵的脚步丝毫不慢,疾行而至,翻身下河,没有一个人犹豫那么一下。河里很快便黑压压一片,人数太多,水一时间都漫过了城墙墙角。
实在无法想象,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紧接着又是一场必须速战速决的逆向冲关之战,已经剧烈运动了两日两夜的西瞻士兵,为什么看上去体力和战斗欲望更加旺盛了?这简直不是人类,而是一群饥饿的狼。
一天时间不到,采石矶失陷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三路苑军中,只有绕道清流关那一路匆匆赶到,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后队。但是一路狂赶已经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仅仅一个照面过后,就被西瞻断后部队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没有阻碍一丝西瞻军前进的脚步。
在那之后,西瞻带着马匹走大路的几千士兵,也在采石矶东南面与大部队会合,西瞻军又从步兵变回了骑兵,让苑军亲眼见识了绝尘而去是什么概念。而处在东北方向,有足够准备的樊城,注定是白准备了。
霍庆阳咬着牙问探哨:“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探子带着哭音道:“东南,还是东南。”
“直向东南?十日路程后是嘉陵江,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了。烽火传信巴公原守将,将江边船只全部凿沉,江岸边的树木也给我砍了。让西瞻人无路可走,还得回到樊城来。”
这的确是霍庆阳做出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这样的沙场老将,最多也只能在战前安排成这样了。一个战局铺开成这么大面积,谁也无法再好生掌控。嘉陵江并没有沛江那样根本不可能逾越的宽度,却也不是凭着人力就可以游过去的,现在只能希望这条不宽不窄的江面能把敌人拦住了。
嘉陵江边。
拙吉打马来到萧图南身边,连日来疯狂的行军速度,让他这个武功高手也消瘦了不少。
“王爷,前面是一条大江,属下派人在江边搜寻,船只都被凿沉了,我们过不去,现在只能转向北边绕过去。”
“不行!”萧图南道,“原本还不能确定,如今苑军越想让我们去北边,越说明北边有埋伏。我们连日赶路,已经是疲惫之军,不可以做冒险一击。砍树,造船。”
“江边稍微大些的树都已经被砍了,没有树。”
“没有树也得走。”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必须渡江。”萧图南大喝一声,“来人,把长矛束在一起,把盾牌连起来,扎成筏子,一半身子在水中游,一半身子挂在筏子上,给我渡过去。”
嘉陵江这条原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的小河从此被记入历史。西瞻大军抱着他们的长矛、抱着他们的马鞍、抱着用竹子箭杆捆在一起的漂浮物,一往无前地向东南方向游过去。所有的粮食和多余的可能占重量的辎重,全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扔掉。
四万大军共用了一天的时间游到了对岸,淹死在河中的约有两千人,超过了西瞻攻占麟州四十一城、安州十七城损失人数的总和。
河对岸巴公原守将带着三千人向敌军发起自杀式的袭击,结果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三千具苑军的尸体和西瞻淹死的人,一起顺着嘉陵江水向下游漂去,西瞻人没有因他们放缓一点脚步,下游是东方,而他们的目标是东南。
敌人渡过嘉陵江,那就出了安州境内,至此,大苑对西瞻铁林军的所有拦截彻底宣告失败。益州作为嘉陵江东南第一块土地,全面落入西瞻人手中。
拿到战报以后,青瞳突然明白了西瞻人为什么那样好战。如果她手中也有这样一支饿狼般的军队,她也不会只用他们来驻守什么、防御什么,那是对这支军队极大的侮辱。这样的军队天生就是应该用来攻击的,就是应该不停地厮杀;就应该像这样一往无前,就应该像这样坚韧不拔;就应该一百人也敢向关口冲锋,就应该没有船只抱着兵刃也能征服河流。天生他们出来就是用来征战,不该有第二种用途。
一时间,京都对西瞻人的恐慌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益州之后的潞、定、泽、预、襄五个州都被一鼓作气攻破,大苑再也不能对这支军队造成任何阻碍。西瞻人像一个火属性的洪荒异兽,它在大苑土地上轻快地奔跑着,每踏出一步,身后就是一处燃烧着的足迹。
他们不是上次那十三万普通的西瞻军人,他们是铁林军,是西瞻的军魂。他们的马是从选种到饲养再到训练,都由振业王亲自过问的战马,他们的士兵是从选拔到操练再到作战,都和振业王在一起的亲信,他们就是振业王可以完全信任的伙伴、可以完全倚仗的利刃。他们不会为任何事情停留,他们不要粮食、不要金银、不要笨重的装备。一切都在前方,一切都可以随手抢来,随手丢弃。
威望是什么?威望是最奇妙的东西,你用钱买不来,用美女也换不到,用身份地位更加压不出来。威望的确立,唯有用别人不能企及的功绩和不能付出的努力来换取。尤其是在军中,没有赫赫战功和十年以上的同甘共苦,绝不可能得到军人义无反顾的支持。如同定远军看待周毅夫,如同铁林军对待萧图南。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战马是我的翅膀,弯刀是我的牙齿。
长生天赐给我们强壮的筋骨,苍狼给我们高贵的血脉。
我们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们是天生的狩猎者!
苍狼的子孙啊,伸出你的手,把男人的头砍下来,把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听哭泣的声音。
只有弱者才会祈求与哭喊!
我们是天生的强者!
我们是天生的强者!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我催动战马,踏过高山和原野,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大苑瞬间就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西瞻军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在路上遭遇了地盘已经扩张的扈州陈王。陈王不像嘉郡王那般愚蠢,不但小心翼翼不和西瞻军接触,而且也没有在这个当口称帝,还是叫着他的陈王名头。
但他的地盘扩张得太顺利,面积大了,终于还是一不小心和西瞻军遭遇了。在铁林军强有力的冲击下,陈王几乎是一击即溃,将通道让了出来。霍庆阳西北二十万大军终于可以顺利集合,不必在安州绕来绕去。然而这一切已经来得太晚,他们的敌人已跑在他们前面,他们只有不停地追。明知道追不上,却也毫无办法,停下来就会自己把自己气死。
西瞻军出了安州之后,就如同鱼儿进入大海,神出鬼没到苑人完全无法知道他们的意图,一座座城市在铁蹄下化为废墟,一片片良田在烈火中化为焦土。大苑变得和北褐草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像疾风一样扑来扑去,一次次发起闪电般的攻击。他们比在北褐作战的时候还要安逸,大苑军队的素质是那样低下,在没有阵形或者大型装备配合的时候,只要出动千余人,就足以攻破一座手忙脚乱的中等城市。西瞻人轮流上阵,以逸待劳,需要五千人配合的战争都极少出现了,无论多少苑军在身边,再想像樊城那样给他们设伏简直比登天还难。
“霍元帅,现在我们怎么办?”王庶收回长枪,茫然地看着江边暗褐色的血迹,这里的痕迹已经黯淡,看来这场屠杀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有办法,只能赌!赶到下一个地方拦截。”霍庆阳回答。
“我们赌了五次,五次都错了,下一个地方去哪儿?”王庶满脸都是深深的疲惫。他们奔袭了五次,五次都没有遇到西瞻军,五次都是看着别的城池,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支援而化为一片焦土。
这中间有益州繁华的商业城、有军事上极重要的战略城,还有有大苑粮仓之称的溧城。甚至有一次,敌人就在他们两天路程的地方与他们擦肩而过,要怎么才能赌到?西瞻人显然有很出色的探路方法,居然能一次也不和他们的主力碰面。士兵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王庶绝望地想,他们还堵截敌人呢,说不定敌人何时一个伏击,就能让这二十万苑军灰飞烟灭。
“我征战沙场二十年,没有一次可以说是有绝对把握,”霍庆阳嗓音嘶哑,“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有我们追着不放,敌人才不能停下来。王庶,就算是赌,我们也必须赌下去。就算我们始终没有追上,就算他们把整个大苑踏个稀烂,我们一直追,他们不想离开我们的土地,就终有一战。”
“终有一战。”王庶眼中突然淌出两行热泪,为了这终有一战,他愿意付出一切。
京都,太和殿。
今天上朝的人太多,从太和殿内一直延伸出去,顺着台阶直到御林军站岗的通道两侧,都站满了穿着紫衣、绯衣、朱衣、青衣、绿衣的官员。
这是大起,又叫大朝,只有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皇帝才会叫大朝。一百零八声钟声从太庙响起,京都附近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
站在这里的一小半官员的官龄都不长,年龄也不算大,他们都是杨宁之乱后新提拔上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是旧官占多数,再低些级别的就几乎全是年轻官员了,特别是萧瑟利用战争开始他的新政改革,在各个部门大量插入给他办事的人手后。黑胡子、没胡子的官员和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官员明显分成两个阵营,彼此脸上的表情都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大朝,估计他们绝对不会站在一起。
“西边的情况大家应该也清楚了吧?”青瞳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将战况一点点讲给这些臣子们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就是她不说,也有无数小道消息传来传去,目前想找出一个不关心西部战况的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陛下不必忧虑。”一个老臣走出来拱手一礼,“西部的战况虽然暂时略有不顺,但是我军在关中却气势如虹、坚定不移。等我四十万大军获胜,扑灭区区西部三万多匪徒,那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中书省左丞田泽照脸啐了一口,“区区三万?被这区区三万人杀死的百姓有多少,打败的军队有多少,毁掉的资源有多少,你知道吗?霍庆阳也有二十万大军,沿途驻军加在一起也远不止二十万,京都还有十六卫军守军,同样也是二十万人,一共六十万,都给你,你能打败这区区三万人吗?”他喝道,“这区区三万多人,已经快打遍我大苑了。”
大理寺卿范归豫呵斥他,“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体统重要还是退敌重要?”田泽向上施礼,“陛下!关中大军几个月始终与敌军僵持,可见北路本是诱敌之军,西路才是西瞻的主攻部队,不如速速调回关中大军,一起围剿。再过几日,臣不知我大苑还能剩下什么?”
“不可!关中大军同时震慑东林和西瞻,你说撤就撤,敌人打进来你负责退敌吗?”
“关中寒土,即便让出少许也可以日后图之。钱粮、商业、运输、文化、人口全在西南沃土,西南才是我大苑的根本啊。”
“关中大军不能撤出。”青瞳打断他的话,“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由于我们西部战事不利,东林已经在月前出兵了。”
这句话不啻于在烈火中扔进一坛子烈酒,太和殿内外呼的一下炸开了锅,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惊惶”二字,好些人甚至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青瞳淡淡地道:“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宣布一件事。击退西部的敌人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和他们捉迷藏,只能选好一座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城市,以逸待劳等着,才有获胜的希望。”
群臣一起望向她,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哪座城市是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如果谁能知道,告诉霍庆阳,想必霍庆阳愿意拿命来换。
“有一座城池是西瞻人必定会攻打的,”青瞳面上沉静如水,“那就是京都!”她用响亮的声音道,“朕决定——带着你们撤出京都,打开门户,放西瞻人进来。”
“最后的战报表明,西瞻人目前还在益州。从现在开始,我们逐渐放弃辎重,放弃一些城池,将军队撤出通道,一步步把敌人引到京都来,朕拿京都换他一个请君入瓮。”
“不可!”范归豫急道,“京都是我们的都城,京都是大苑的心脏啊,我们的江山社稷在这里。皇上,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能放弃京都?”
青瞳沉声道:“朕没有放弃京都,朕只是暂时撤离,朕还会回来。”
“可是百姓们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认为皇上抛弃了他们,自己走了。你抛弃了百姓、抛弃了江山,只顾自身安危地走了。百姓们会慌乱,会对朝廷失望。”
“敌人现在还没到江州,我们有足够的准备时间,可以让百姓一并撤离,这样看上去更像我们被迫放弃京都逃亡。”
“陛下你觉得百姓能舍得他们的家吗?京都房价昂贵,现在哪一个百姓不是几辈子奋斗后,才在京都生存立足的?他们舍得几辈子的积累毁于一旦吗?”
“京都的百姓、益州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大苑的百姓?朕不用京都设伏,就不知道西瞻人还要烧毁多少城池,还要杀死多少百姓。国家危亡之时,大家都共同承担一点吧。房子可以重建,关键是先把人撤离出去。”
“人可以暂时撤离,”范归豫的眼神中已经露出张狂之态,“可是皇宫在这里,朝堂在这里,供奉大苑先祖的太庙在这里,供奉英烈的忠烈祠在这里,这些也能暂时撤离吗?”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陛下!西瞻人占领的城池,没有一处不毁于战火,你怎么能……怎么能用京都做饵?你看看这太和殿,四百年来上朝都是这座宫殿,你忍心看这四百年的宫殿付之一炬吗?”
“宫殿没了,还可以修。”
“修?皇宫没有了,和社稷没有了有什么区别?陛下把京都让给敌人,和把江山让给敌人有什么区别?”
青瞳眼角一跳,咬牙道:“如果宫殿宏伟就代表江山永固,那这天下世世代代都应该是秦朝的。这个皇宫朕就是不要了,朕非得看看,是不是没有皇宫就没有江山。”
范归豫绝望至极,大哭道:“你对得起大苑的先祖吗?天啊,你对得起忠烈祠那一个个英烈吗?臣要去太庙祭奠先王,臣绝不舍弃先祖英灵独存。”他环顾四周,“还是大苑臣子的,都跟我走。大苑的先祖英灵在太庙看着你们呢,你们会不会只顾自身安危撤离,将祖宗都留给敌人?”
砰!青瞳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不许!心里真有大苑的就给我留下命来。”她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外,向着太庙方向猛然跪下,身后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在她身后。青瞳大声喝道,“苑室列祖列宗在上,苑勶对天发誓,今日惊扰先祖英灵,事出有因。来日我若不能从西瞻人手中夺回京都,让苑勶身败名裂,自己死后尸体也不得安宁。”
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安宁,这恐怕是最恶毒的诅咒。看着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皇帝,所有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青瞳站起来,用她那燃烧着烈火的眸子一一扫视群臣,“你们谁信任我,就和我一起离开京都。”
王敢突然跳起,叫自己的儿子,“王英,回家去,把我们家祖坟刨了,把家给我烧了。”
“爹!”王英惊恐地看着老父亲。
王敢叫道:“看什么看?!我们不做,西瞻人来了也要做,与其等他们刨了我们的祖坟,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他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胡子一直淌下去,“我们……走。”
皇帝带着群臣为躲避外敌从都城撤离,这在历代都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事,基本上都发生在改朝换代、前面一个朝廷苟延残喘的时候。无一例外,撤出京都之后,那个朝廷没有翻身,就此逐渐消亡。好像都城是系着一个民族魂魄的,它的象征意义在无数人心中比山还重。大部分朝臣愿意和青瞳一起撤离,却也有不少人表示坚决不走出京都一步,他们愿意和都城共存亡。
尽管青瞳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是真正要离开皇宫的时候,心中还是十分难过。李后主曾经写过“最是仓皇辞庙日”的诗句,这一刻青瞳才发现,原来太庙、皇宫、祭坛……这些东西也是组成皇权的一部分,没有了,皇帝就不再高高在上,皇权也就不复存在了。
“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在西武门外等候……走吗?”程志小声问,他的眼睛红彤彤的,显然哭了一晚上。
“走!”青瞳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因为要做出避敌而走的姿态,所以宫中的财物挑值钱的带了相当一部分,剩余细软四处散乱地扔在地上,造成了仓皇逃窜之象。
宫人已经提前运走了一大批,有几个年纪极大的太妃,应该是青瞳爷爷留下的嫔妃,死也不肯出去。她们早早就宣称,说杨宁入宫的时候,她们也没有走,现在也不走。青瞳命人提前在她们几个的宫殿中点燃安息香,迷倒了塞进马车,强行送走。
现在宫中冷冷清清的,看着有些瘆人。剩下的少数宫人不可避免地惊惶,人人为未知的命运惶恐不已。一队队宫人等在宫门外,好多人忍着不敢哭出声,但是极力压抑着的抽噎却时不时传来,那声音带着让人窒息的频率,听着极其难受。
皇宫西武门前是一片能跑马的宽阔广场,这里历来是大将军带兵出征前后,皇帝检阅军容的地方,所以十分宽阔肃穆。地面全用白色巨石铺成,宫门很宽,两旁的垛城是真正按照军事标准建造的,又高又厚。门口耸立着两根高达十丈的白玉石柱,映着今日青白色的天幕,混成苍茫一片。青瞳一出宫门,就在一片白色中看到身穿紫袍的大理寺卿范归豫,只见他牢牢地抱住其中一根石柱,高高地挂在天上。他至少离地八丈,谁也不知道他一个年老的文官,是怎么爬到柱子上去的。
“范归豫,你要干什么?”青瞳走上前几步,大声问。
“皇上,你知道这两根柱子上的龙叫什么名字吗?”范归豫大声喊道。
青瞳双眼圆睁,这两根柱子一直立在西武门左右,她只知道这是龙、是皇家的象征,却不知道它们还有名字。
范归豫叫道:“左边的叫做望君出,它看着你是怎么走出皇宫的。我抱着的这个叫盼君归。”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叫做盼君归——陛下,你别忘了它的名字,别忘了!”
青瞳全身颤抖,一瞬间的庄严塞满她的心口。
“好!”她高叫,“望君出,盼君归。它们的名字朕死也不忘。”
“老臣已经老了,跟着陛下出去也没有用,就让我死在这里吧。陛下,我不会活着让敌人知道你的计划,今日就是臣尽忠的时候,但是你一定要让盼君归看到你回来了啊!别让它在这里白白地盼。”
一瞬间,青瞳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滚而下,“朕回来!朕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喊个不停,“盼君归,你等着朕!”
益州溧城满是未尽的烟火,处处都是火烧的痕迹。萧图南静静地看着这座号称大苑粮仓的城市剩余的一堆灰烬,很久也没有动一下身子。拙吉骑着马过来,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一堆黑灰有什么特别,忍不住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萧图南道:“我曾读过大苑的一篇文章,就是形容溧城富足堪比京都,京都我没有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拙吉笑道:“王爷很快就能看到了。”
萧图南叹了一口气,“可见繁华是何等虚无的东西,百十年的兴旺也不过就是一场火的工夫,只怕十年内,此城再无文中那番繁荣景象了。”
拙吉笑道:“反正我们也不准备在这里长居,一把火烧了这里,正断了大苑的根基。溧城确实富足,我们此次在溧城光是民间拉车的牛马就斩了万余,可惜不能把这些牲畜都赶到我们草原上,只好斩了。这里荒芜了,我们西瞻才能兴旺。”
萧图南望着废墟,淡淡地点了点头。
“走吧,更大的城池在前方等着我们。”
“走吧。”
铁林军战马围着溧城绕了一圈,算是对他们战争成果的回顾,便踏着整齐的步子,向着更繁华的中原腹地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