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其他的功课也很繁忙。私立学校的课程总是比公立大学排得更紧些。头半年里,周一到周五全天有课,每周还有三个晚上要上课,九点半下课,回家再看书写作业,总要到凌晨一两点才能睡下去。作业不是很多,但几乎每天都会布置很多书要读,几天工夫就会积下一尺高的资料和讲义。我庆幸自己搬了家,不至于下课之后还要花很长时间在路上。我很满意那个新地方,但好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直都没抽出工夫好好布置一下那里,用的还是房东提供的那几样简单家具--一副桌椅、一个老式的刻花衣橱,没有床架,只有一张最大号的床垫直接摊在地板上,三米多高的落地窗甚至还没有挂上窗帘。整个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那幅蓝色的画,没有镶画框,也没钉钉子,就那么斜靠在壁炉架上面。一切从简,但很舒服,这样的环境还带来了一种类似于成就感的感觉,就好像我过着一种特别忙碌特别有意义的生活,忙碌到根本没时间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有的时候,我甚至还会自嘲地想,自己看起来终于有点“艺术”了。简陋、舒适、或者艺术,不管究竟是哪一个形容词更加贴切,我一个人过得很不错,除了破纪录的几个月都没有逛街;除了不能忍受睡觉之前伸手关掉最后一盏灯的那一瞬间;除了早晨透明的柠檬色的阳光穿过三米高的落地窗照进来,把我从最温柔的梦里弄醒,发现身边并没有熟悉而温暖的身体;除了收到那些天涯海角的来信,轻声细语地诉说:我此刻尚在思念你。除了以上所有,总的说起来,我过得还算不错。每逢假期,如果不用写作业或是背书准备考试,我就去旅行。在那之前,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旅行者。我到过不少地方,但是,抱歉,请不要问我哪里有美丽的风景,也不要问我某个着名的大教堂或是博物馆在哪儿,因为我至多只记得哪条街的商店值得一逛。不过现在,我真的开始旅行了,和各种各样的人一起去任何还没来得及印下我脚印的地方。
比如,搭一个西班牙人的车子一路去到巴塞罗那;和贝内蒂克特背包一路向北,在极光下面的木屋旅馆里听萨米人唱歌,听不懂歌词但听得出伤感;和同学去阿尔卑斯山,二十几个人在一个小镇酒吧打地铺,滑雪的时候把左手手腕摔断,石膏和绷带上写满了祝福和调侃的笑话……那一年里面我去过的地方加起来或许并没有从前多,但感觉上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可能是我走的还不够远吧,我始终没办法在旅途中和思念的人相遇。毕竟,那种浪漫的不期而遇,我自己也不相信。二零零六年的复活节来临之前,妈妈在枫丹白露附近的一座小教堂里受洗,皈依了天主教。讽刺的是,强恩大叔出身在一个正统的英国新教家庭,打小就是圣公会教徒。不过不管了,至少在我眼睛里,他们的信仰总算是接近了。不久之后的一个周末,我陪她去了一趟鲁尔德朝拜圣地,传说那里教堂公园的圣水可以治愈一切残疾和病痛。
我不信教,很知趣地站在外面,一直等到妈妈拿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灌满圣水的矿泉水瓶子出来,声称这瓶要送给谁谁谁,那一瓶又要送给谁谁谁和谁谁谁。短短两天的朝圣结束,我们坐火车去图卢兹,在那里坐飞机回巴黎。在机场上飞机之前,那些装满无色液体的瓶子不出意料地引来怀疑,被要求每一瓶都打开喝一口,我也帮忙喝了几口。我看着那些瓶子上印的圣母像和瓶口蹭上的一点点淡淡的口红印,带着百分之五十的调笑与百分之五十的怀疑。直到走上飞机的舷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有一秒钟时间,我突然变虔诚了,低头许愿:我要他回来。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盼望着林晰的来信,邮戳告诉我他正穿越欧亚大陆,离巴黎越来越近。我同时也害怕,怕有一天,信里的话变了,或者在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变了。我反反复复地读那些句子,恨不得拿游标卡尺来量其中的深浅。五月份,最后几门考试陆续开始了。除了一门法律,我其他课都拿到不错的成绩,乐观的估计总评拿个“Bien”应该还没问题。商业计划的那门课是口试,安排在最后,考试结束之后就只剩下找实习和写论文了。
布什那张臭嘴照例把我们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好一顿嘲笑,特别是财务方面。我又没忍住,嘲笑回去。从办公室出来,三个人都泄气了,低着头默不做声地走到街上。出了校门,发现到处都是反美游行的人群,打鼓的,吹圆号的,举标语的,人人都在大喊:“布什是凶手。”马蒂尔德突然抬头问了一句:“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们这门课要当掉了?”尼古拉斯和我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分手道别,我一个人沿着古尔塞勒大道走到地铁站。春末夏初的巴黎天黑得很晚,傍晚时分的阳光仍旧明亮炙热。游行的人群越走越远,渐渐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路上停滞的交通逐渐恢复起来,灰尘、汗水的味道、汽车尾气、新割过的青草、花坛里粉色郁金香略带苦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真挚。我忍不住翘起嘴角露出微笑,只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已经足够成熟,能够面对最坏的结果了。一个礼拜之后,成绩出来了,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竟然拿了全班最高的分数。学院秘书把计划书发下来还给我们,我粗粗翻了一遍,布什改了很多地方,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一个手写的句子:La rêve continue.(梦想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