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酒味，一地的空酒瓶，李欢倒在沙发上，周围一摊污秽难闻的呕吐物。
李欢，在21世纪的第二个除夕，依旧喝得酩酊大醉，一塌糊涂。
她皱皱眉，放下东西，去拉他。
他居然醒来，笑嘻嘻地看她一眼，伸手紧紧抱住她，仿佛在做梦：“冯丰，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连陪我吃一顿年夜饭都不肯，我好饿……”
她半拉半拖地将他弄到房间，他实在太重了，好在还肯配合着自己走几步，否则，冯丰真要扔下他不管了。
他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又睡着了。
冯丰松了口气，出去将小客厅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看看，才发现，这屋子里什么都没变，甚至，自己的书，自己用过的电脑都摆在原位。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走进厨房，拿出打包回来的饭菜热好。
她端了菜出来，腰被人紧紧抱住，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冯丰，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我怕你再也不肯回来了……”
眼泪要滴下来，她生生又咽了回去，想拉开他的手：“李欢，你还不饿？”
他的手丝毫也不松开：“冯丰，不要离开了，好不好？”
“你先去梳洗干净，你身上很难闻。”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开心得像一个孩子，飞快地进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他的胡碴已经剃干净，换了身衣服，醉酒的憔悴也遮挡不住满心的喜悦。他端起碗，拼命地吃，吃几口，又停下，看着冯丰，嘿嘿傻笑。
“冯丰，我们下午做什么？”
“随便吧。”
“要不要去我们的家里看看？”
李欢的别墅？
她点点头，也好，去参观参观也行，反正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
车子在南郊的一座小湖边停下。沿途是枯黄的芦苇，一些水草，一种叫做“斑麻”的白色植物，干干的白色花絮在风里飘荡。
老远，冯丰看见一行白鹭，在冬日的艳阳下闪动翅膀，白色的翅膀扇得老高，红红的嘴壳子发出响亮的叫声。
她笑起来：“李欢，你可真会享受。”
李欢细细地看着她：“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点点头，没有人会不喜欢这里。
进门，她每看一处，都惊叹一声，这里，每一个细节都透出李欢的特色：奢华而富丽堂皇。她瞪眼：“李欢，你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不够，我这点财富还远远够不上皇帝的资格，所以，我还要努力挣钱。我已经想到了很多挣钱的方法。”
冯丰没理睬他，走向那片花园和花园里那片分外美丽的屋子：宽大的卧室，有落地玻璃的书房，更衣间里一排一排的衣橱。
她先看书房，里面的书并不多，细细一看，再看，发现，里面的每一本书竟然都和租屋里自己的书一样。只是，这些书都是崭新的，好像是比照了买的。
再看衣橱，一格一格井井有条，都是女人的裙子。
她笑起来：“李欢，你还金屋藏娇哇？”
回头，发现李欢并没有跟着自己。
忽然发现每个衣橱上都有一张卡片，她随手拿起一张：
X月X日，冯丰穿了这条裙子估计会好看
……
她呆住，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拿起，眼里，终于掉下泪来。
她冲出去，李欢坐在外面花园里的长椅上，看着她，面上是平静的笑容。那是一种等待很久后的轻松的笑容——
是在自己的伴侣面前才会露出的毫不设防的笑容——
是面对这个太过陌生的世界流露出的信任的笑容——
她站在原地，他还是坐着，招手：“冯丰，过来坐坐吧，这里，阳光很好。”
双腿好像不听使唤了，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他一伸手，终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任何语言，天地间仿佛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的白鹭，闪动着翅膀，带起微微的湖边的冷风……
尾声
叶夫人端了一盅燕窝粥去书房，见丈夫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哈哈，那个女孩子可真厉害，这次研究生考试，居然考了第一名……”
她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有些不悦：“冯丰？哦，她考了第一名？”
“研究生考试的分数明天才公布，我先托人查了一下出来的分数，她是第一名，她的英语居然考了90分。那是朋友的朋友，不熟悉我，还大赞我的女儿聪明，哈，我要有这样的女儿，做梦都要笑醒……”
叶夫人很无趣地站在他身边，接口不是，不接口也不是。
“对了，儿子呢？叶嘉这小子这么久都没个影子，在干什么？”
叶夫人满面担忧：“他出去旅行了，还没跟家里联系过。我打他的电话，永远都是关机，怎么都找不到人。”
叶霈若有所思：“也罢，他也应该去放松一下心情了，这些年，他从没轻松过。”
叶夫人迟疑：“要是儿子肯回来，我情愿让那个穷女人进叶家大门，我再也不反对她了……可是，儿子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
叶霈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回答。
草长莺飞的季节。
泾水和渭水的交界地带早已被一片一片的高楼大厦所湮没。冯丰背着大大的旅行包如袋鼠一般慢慢往前走，前面，居然还有一条小河，很清凉的河水，河的两边，开满了春花。
初一那天，离开李欢的别墅，冯丰没有回头，因为，她不知道李欢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更不敢看到李欢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李欢，默然地看她离开，仿佛知道她一定会离开。
第二天，她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看到一眼看不到天的秦岭和那片关中神奇的土地。她喜欢坐火车，在咣当的声音里看倒退的青山绿水，远远胜过在飞机上看无穷无尽的单一的云彩。
她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不知为何此刻会想到李欢。
手机响起，是珠珠，珠珠大声嚷嚷：“冯丰，你什么意思？干吗给我寄支票？……你在哪里？你还好不好？要注意身体……”
她不理睬珠珠的咆哮：“把房贷还清后，剩余的钱给我干儿子做教育基金，让他好好念书，哈，他一定像他干妈那么聪明……珠珠，我想在外面旅行一段时间，我暂时不会回C城了，代我问候你的全家，尤其是你婆婆……我回来后一定来看你们……”
挂了电话，她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无论到了哪里，有人牵挂，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又盯着电话看一会儿，她失望地放进包包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个电话，可是，他从未再打来。
也许，再也不会打来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小王子。小王子回到他的星球上去了。
她坐在漫天的夕阳里，摘一朵野花，看河对面古老的街道。街道两旁还是灰灰的古老建筑，仿佛一千年前沉睡的历史。
距离很近，只需要走过前面那座不到十米长的小桥，就可以到达那条街。冯丰心想，今晚就在那里住一晚吧。
一只手搭在肩膀上，她一惊，那个人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了。
“冯丰，没想到你比我更早来这里旅行。故地重游，有什么感想？”
他的语气如八卦的娱记。
她看着来人：“我好像无论在哪里，都会遇见你。”
“我跟着你转了一千多年，当然无论在哪里都会遇到。”
她笑起来，忽然觉得亲切，觉得心安，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如果有个人，天涯海角都能遇到，那，天涯海角，就随他去吧。
他也笑起来，看远处的一片工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酒店：“两年前，我就是在那里醒来，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古怪的年代，也是在那里，你给我买了第一套现代人的衣裳。”
他倒记得清楚。
冯丰好奇：“李欢，你现在还想回到你的时代吗？别忘了，即便能回去，你要面对的也可能是危险重重。没人会欢迎你回去继续做皇帝的。而在现代，你已经是股神了，还是超级帅哥、第一美男作家……”她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你的头衔可真多……”
他不笑反问：“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再去古代吗？”
“不，我一点也不想，在那里，我就像迷路的人，没有一点安全感。”
每一个人，被置换了生活环境，都会迷途，他们都曾经是迷途的人。
“可是，我们若还能回去的话，冯丰，说不定你能做女暴君呢，在乱世里纵横，不是很好吗？”
“哈，我做女暴君？”
“有何不可？你们这个时代有女首相，历史上也曾有过武则天，你做个女大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
“李欢，你这是在诱惑我吗？你诱惑我和你一起回去，所以开下这样的空头支票？”她惊叹，“才不过两年，你的思想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你进步了耶，李欢。用很书面的话来形容，就是你的身上开始有了‘人文主义’的光辉了耶……”
李欢完全不理会她的嘲笑，拍拍她的肩膀：“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哈，可是，我做了女暴君，你做什么？做我的小妾？”
“有何不可？当然，你的小妾，只能有我一个。我辅佐你称帝，或者你辅佐我也行……喂，冯丰……”
他的话没说完，却见她的目光像被一块磁石牢牢吸住，再也回不过神来。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对面古老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穿灰衣的男子：他灰袍飘飘，风神若仙，远远看去如夕阳中的一尊神佛。
叶嘉，是叶嘉。
不，是伽叶，伽叶。
冯丰毫无意识地起身，飞奔过去，嘶声大喊：“叶嘉，叶嘉……伽叶……伽叶……”
李欢骇然起身，也追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对面的男子拈花微笑，手里赫然是一枝红色的玫瑰，仿佛佛前的一朵玫瑰，充满了仙气又夹杂了诡异。
他的笑容，他的眉眼，他伸出的修长的手指……一切都越来越清晰。明明就近在咫尺，可是，冯丰几乎跑得要晕过去也追不上，无论如何，都差那么一点点距离：
“叶嘉……伽叶……”
她几乎要触摸到他脸上的笑容了，可是，男子慢慢转身，脸上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他在往前走，往相反的方向走。
冯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都要跳出来了，声嘶力竭：“叶嘉，你等等我，等等我……伽叶……”
泪水流在嘴里，不是咸的，是苦的，男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冯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此时，天空一声惊雷，忽然乌云滚滚。
李欢抢上一步，刚来得及紧紧拉住她的手，一道闪电滑过，大地似在裂开，两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只一会儿，古老的街道又变得风平浪静，唯有静静的河水依旧流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