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们的林老师 (2)

她恍恍惚惚去喜艾家。喜艾正在帮她带念念。念念刚刚吃饱，肉嘟嘟的脸蛋可爱极了。喜艾丈夫做了水晶蒸饺：将冬瓜捣成肉蓉，和面粉与蛋清搅拌，擀成极薄的圆皮包饺子。馅儿是嫩鸽肉、香菇丁、火腿丁、笋丁剁成的什锦。小饺子一个个端庄可爱，入口滑齿弹牙，香煞人也。如此精细的吃食，也许只有玲珑的江南才可消受，需用青竹筷小心搛起，盛在小巧的青花醋碟里，观望一番，轻轻下口。

她亦觉无味，神情凝滞。

终究该走了。太阳已落山，水气氤氲的暮色里，鸟雀归巢，流云飞转。喜艾家的电视里在播《大明宫词》，李隆基躺在太平怀中，满含深情地舞动皮影：这故人的春天啊……看那一江春水，看那满溪桃花，看那如黛青山……

广播里在放昆曲《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家小音像店里传出缠绵哀怨的音乐：想要对你说

不要离开我

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

孤单的时候

谁来陪伴我/

记得你许下的承诺

天上多上云飘过

地上多少故事成传说

天广阔/地广阔

天地痴心谁能明白我

风中多少花飘落

雨中多少往事成蹉跎

风婆娑

雨滂沱

风雨中你却离开我……

抱着念念出门。喜艾把一个装有藕粉、笋干、菊花茶、菱角的蓝印花布包塞给她，叮嘱常回来。佰草轻轻微笑。喜艾眼睛湿了，她用力抱紧佰草，抱紧这孩提时便关心疼爱的伙伴，阿妹，你不要再等了。男人就是这样，他要走就走，等不回来的。阿妹，你这是何苦。阿妹，看你这样，我心里很疼。

佰草不说话，眼泪落下来。这一晚，青绵有月亮。

失眠，偏头痛，哮喘……这个春天，佰草病得很厉害。卧于病榻，梦见初染。她依旧是漆黑长发，脸颊瘦削，目光明澈。她上前拥抱佰草，佰草，你还好吗？佰草，我们三人的内心是这样相似。佰草，我很想你。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佰草，我们都要坚定，顺应自己内心做事，做那些不会后悔的，可以让自己随时离开都不会遗憾的事。人生是苦，却不妨碍我们对幸福的追求。希望不灭，且一路都是风景。不能做所有想做的，却能享受在做的每一件。同时全力把想做的变为现实。我们没有机会后悔，人生不可以重新来过。每一天都要记住，做自己，做真实的自己。即使一时的妥协与无奈，也该殊途同归。

佰草，这些话，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你要记的。

佰草从梦里醒来，突然发现那么多事都过去了，包括那些天翻地覆的愁与怨。她觉得病弱的身体突然清爽许多，头疼亦有所好转。于是下床，淘米，洗莲子银耳，细细熬粥。新熬的米粥，盛在描了蓝花的白瓷碗里。米粒已然煮烂成絮状，清甜萦绕，熨帖心与胃。熬粥是一场需要耐心的工作。淘米，注水，生火……慢慢等待，文火，慢慢等待。看火苗如莲花花瓣细细绽放，心里安静下来，天长地久细水常流的安静。她决定，要去看一看家程与初染。只要看一看，知道他们一切都好，便是满足。交割一段心事，必须先将一切做个了结。

她把念念给母亲带，趁春色阑珊，前往家程所往的小镇。

在小镇旅馆，耳听得雨声清澈，断然睡不着。枕藉凉风急雨，心想起琐事凌乱，愈是清醒。

她去见他，他开了一家小药店。那熟悉的草药香激得她泪盈于睫。他对她微笑，神色平静。他为她泡莲心茶，粗瓷茶碗上描着婉转的蓝花。屋檐下落下绵密细雨。他放下药钵，冲了奶粉去喂婴儿。那个孩子，眉眼与念念如此相似，只是要小一些，柔软的额发紧紧贴在一起。她心里泛起无限柔情，手法娴熟，抱过孩子，喂她吃奶。他轻轻一笑，神色温静。她含笑逗弄孩子，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孩子吃饱了，又沉沉睡去。他抱过孩子，无限爱怜，她叫小囡。

她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小囡，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念念。

她怕冷场，她怕彼此再无话说，于是她前所未有地絮叨。她说上海房价又涨了。家里新买了一盆君子兰。那棚木香开花了。养了只爱尔兰折耳猫。喜艾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快要出一本新散文集……他只是静静倾听，不发表意见。似乎在听一些与他毫不搭界的事。

说了好久，终于缄默。她感到深重的悲哀。他没有任何响应。这时她小心地问，她呢？

他脸色骤变。

她已经不在人世。

她以前宫外孕，医生说她很难再怀孕。但是她又怀上了。很危险。但她一定要生下来。今年四月，山里桃花开时，她早产。来不及送到山外，就……走了。

她流了很多血。她很疼，但她不说。村里的大夫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见她流血。最后请来巫师，为她做法为她祈祷。但依旧是没有用了。很多人为她哭，她临走前什么话也没说。她葬在山里，墓前种满栀子树。

他说，这里环境很好，很安静。你身体一直不好，住些天再走。我帮你开药方。天还下着雨。

她眼泪润湿，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各自不相干了……不要再痴缠不要再流连。可是为什么心这样疼痛。情感太纤细，心灵太剔透，一生遇到一场爱已是奢侈。家程已勒断她对爱情的所有祈望。这场镜花水月的恩爱已叫她彻底绝望，心门深锁，从此荒芜。

决然离开吧，彻底放下吧，潇洒转身吧……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若是可得到他片时恩爱，她愿意付出所有，一如那童话里哑了音化为沫的人鱼公主。

他在书案前认真抄写弘一法师的《晚晴集》。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端正儒雅的颜体。她就在一边看他，看得心也憔悴。她要把他的模样刻到心里去，刻得再深一些，再透一些，再疼一些。永生不忘……

小囡安静睡眠。再亲一亲她，记住她的眉眼，她的声音……眼泪落在婴儿洁白滋润的脸蛋上，女孩的额头光洁明亮，与初染一样……

他从山里买来新鲜竹笋，要为她做一顿饭。从来，都是她准备大桌饭菜给他。他做的菜口味很淡。她一口口咽着，眼神只是一刻不离他。他笑，怎么了？

她忍着泪，微笑，没什么，我只是想再看看你。寻常的一句话，说出来却充满悲怆之意。她呛住了，直直望着他，一直都是微笑。

雨一直在下。他出去采药。她悄悄在厨房里最后一次为他做菜。糖醋鲫鱼，糯米排骨，什锦炒饭，糯米小汤圆。她把饭菜摆满桌子，终于选择离开。

一直都是恍惚。她回到她所在的环境，继续做温良平和的女子。她心知自己不会如他们这样决然彻底，抽身离开。她很累，但必须如此。也许过一些年，她会带着女儿改嫁。生活美满。华衣锦绣下她黯然亦安然。那一刻，她知道，家程已完全属于了初染。

初染，她爱着怜着的好姐妹初染。

她总是习惯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不露悲喜，多好。勿扰他人，勿取其辱。成长的过程伴随不断的消失。亲人会因为苍老而离开，爱人会因为背叛而远走，朋友会因为俗事而陌生，孩子会因为成长而疏远。不断的消失，代代相承。梦回处，只觉得清冷。所以不要把太多寄托在他人身上，要懂得冷静，懂得清醒。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虽做不到这样的豁达，却可努力聚亦何欢，散亦何苦。

想开了，不过如是而已。

常常一个人在雨地里走，走到学校外面，看到一家花店门还开着。温暖柔和的橘色灯光叫她内心安宁。花朵在暗夜里悄然盛开。买一支唐菖蒲，擎着往回走。

雨渐繁密，雨渐温柔。喁喁雨声宛如私语。

突然想起从前，情人节，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男生送花与她。送玫瑰百合便是，他偏偏送一束紫色菊花，真真不懂得规矩，送菊花好不忌讳。佰草是有些迷信的。于是几乎要拉下脸来。蓦然看见花中附了一笺信：佰草，心喜你人淡如菊。

佰草心知自己是俗气的女子，断配不上人淡如菊这四个字。而每每念起这四个字，总是一阵温暖一阵清凉。这话是说到人心里去的。

她已执一朵菖蒲花回来，一肩清凉之雨，心如莲瓣，徐徐绽开。人淡如菊，且任时光飞舞而过，雨夜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