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染开始收拾书包。佰草,记得不要收我的语文作业哦。她笑容妩媚,我去医院了。
佰草温默一笑,帮她一起收拾东西,要送她走。她握着佰草的手,没关系,家程陪我去。
佰草一怔,猝然转身,望见教室外面默默等候的他。她扭开视线,依旧含笑说,那我放心了。
那萦绕不散的中药气味叫佰草脑袋很涨,好半天,才发现已是生物课,而手中那张数学试卷也只做了一道题。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心轰然落地,剥离出绵绵不断的幽怨。她躲在高高的书本后面,在草稿纸上写零散不成段的字句。她平静微笑,内心却有淡漠的悲伤。
一中校园内有大片的腊梅林。林子在一片古老银杏树丛后面,林子中央有一塘年代久远的水池,假山上布满厚重青苔,仿佛蹲坐在那里长久沉默的老人。水幽绿如玉,漾漾涟漪里常有几尾清瘦的红鱼翩然而过,一晃就不见了,叫你怀疑鱼刚刚到底有没有来过。夏天水里会开出一朵朵洁白的睡莲,到了冬天,水面只剩下几痕暗色萍草。
腊梅快开了。初染准备了一只玻璃罐子,神秘兮兮说是要去采腊梅花苞酿腊梅酱。秋天的时候她也准备了玻璃罐子采桂花做桂花糖。佰草和她一起偷偷摸摸去学校花园采桂花,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突然袭击——总有保安叔叔或者同学路过,但也采了满满一大瓶。在青绵,奶奶也做过桂花糖,于是佰草学着奶奶的方法,把桂花洗净,加糖,密封……然而不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有一日,她们满怀期待打开罐子,竟发现许多蠕动的透明肉虫。佰草一个恶心撒手丢开瓶子,脸色惨白。但初染胆子大,笑嘻嘻说没关系,明年再做就是。
初染凑在佰草耳边说,以前我去家程家玩,家程妈妈做了很好吃的玫瑰絮,我迷死啦!我想家程也一定很喜欢花做的酱……等我哪天做成了,就送给他吃。
佰草刮了她的鼻子,就不知道送给我吗?
初染笑,怎么不送呢?本来就是我们两个在做嘛。
佰草一愣,的确是两人在一起做花酱。可家程永远不会看见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佰草总是想了解有关沈家程的点滴,有关初染与他的从前。但她断然问不出口。于是在记忆里零碎收藏那些只言片语。两家吃饭时,对面阿姨闲聊,我家岚岚和沈家程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别看沈家程这孩子一副冷脸,心里可有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嗔宋岚,你也不学学人家。
这时佰草心里就一颤,埋头细数碗中饭粒。而阿姨已转移话题,不说沈家程了。但佰草整顿饭都没吃好,一直努力掩饰心事重重的模样。阿姨倒担心,佰草,是不是阿姨做的菜没你妈妈做的好吃?佰草慌忙摇头,甜甜一笑。
佰草也尝试从初染那里得到一些信息。她很无意地问初染,你和沈家程以前是同学啊?
是啊,我们一个班的。哎呀我跟你讲,那时候他可调皮了,哪里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教导主任有点结巴,主持升旗仪式却又罗嗦得嘞,烦死了。家程有一次在国旗下讲话,竟然学起了教导主任的结巴,同……同学们……老师……师……我们想笑得不得了,教导主任估计也气得半死,却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后来教导主任就很少主持升旗仪式,也没那么啰嗦啦。
初染眯着眼沉浸入美好的回忆。那是一段佰草不曾经历不曾了解的旧时光,却像仅仅路出一截模糊影子的锦缎,将佰草深深吸引。佰草压抑着将这段锦全部拉出的冲动,耐心等待初染将之缓然拖出。
她问,那沈家程现在怎么这么严肃这么成熟了呢?一点也不像高一学生。
初染笑眯眯的,别理他,那是装深沉呢。哼!
但佰草分明捕捉到初染眼底的一丝闪动。
腊梅大片盛开的时候,全省高中生数学竞赛初赛如期举行。考点设在一中。参加初赛的同学很多,那日一中很是热闹,各个学校的学生穿着不同的校服,站在教学楼前边晒太阳边讲闲话。也时不时有人穿梭来去,热烈呼唤旧日同窗。广播里在放《那些花儿》。沙哑忧伤的曲调在冬季温淡的阳光里徐徐弥散。佰草与初染拿了文具和准考证在考场外等候。沈家程从楼梯那边来的时候,初染笑嘻嘻迎过去,就剩下佰草一人倚着阳台看不远处的腊梅丛。
她突然有一种强烈而奇妙的预感。她想起了一个人,他也来了吗?她记得他似乎考取了三中,于是环顾四周,寻找三中的人群。一种几乎窒息的紧张死死攫住她,她看到有一队同学,他们似乎穿着三中的校服。而细细看了好几遍,却不见他。于是收回搜索的目光,颓然转身。
而转身间,就是他在面前了。略略羞涩地笑着,半年没见,他似乎长高了,嘴角甚至还有浅浅一圈温柔的绒毛,像小雏鸡身上淡淡的细羽。他喊她,陈佰草。
佰草抬起手,含笑盖住半边脸颊,一副妮子态,纪天旻,你还好吧。
他和从前一样,有些害羞,微微摇晃身子,我挺好的。你呢。
我又何尝不好呢!佰草轻轻笑,眼神掠过不远处的沈家程。还没来得及将眼底一痕忧郁收走,初染就笑嘻嘻走来,拉着佰草的手问,你同学呀?
佰草含笑点头。纪天旻突然嗫嚅,佰草,你在几班。
二班啊,一年二班。初染抢着说,你是要写信吧,呵呵,一定要常写信哦!
他脸红得厉害,抿嘴笑了。佰草倒有些不快,暗地捏初染一把。
一中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街。广玉兰沙啦啦摇动油绿饱满的叶片,佰草和纪天旻在斑斓树影里慢慢走。风是冷的,气温很低。路边理发店紧紧关着玻璃门,时不时有洗头水从里面泼出来。精品店里总盘桓着一些女孩子,来回挑选各种小东西,还笑嘻嘻和店主搭讪。书屋门口的藤椅里躺着倦懒的猫咪,透过淡淡的阳光可以把猫咪耳朵的细细脉络历历看清。烧烤摊散发出固执的热油熟香,腻腻的亦很诱人。一个骑三轮车的长发女人,裹着暗纹绿头巾,来回扭动壮硕臀部,拉着一车五颜六色的糯米糕点。车龙头上的小喇叭里刺刺拉拉喊,糯米糕,糯米糕呀!
纪天旻买了两块糯米糕给佰草。难为他记得佰草热爱这些甜糯的小食品。而这糯米糕却出奇坚硬,并且已经没有温度。佰草刚咬一口就笑了,难吃死啦!纪天旻紧张极了,抓着额头不知道怎么办。佰草小口舔着糕点,没关系没关系,逗你开心呢。她用力咬糯米糕用力咀嚼用力咽下,纪天旻这才放心。而佰草便用纪天旻的笑容缓解喉咙梗着的火辣辣的疼。他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听各自课程进度,讲各自在新学校发生的事。还好这些话题很难说腻,有说有笑一路走着也没有尴尬。
佰草突然疑惑,纪天旻也可以像沈家程对初染那样对自己吗?她想起从前的清晨,想起大片油菜花海上飞扬的风筝,想起舌间甜甜的糖果味道。又沧桑又温暖。她悄悄地想,这也是喜欢吗?纪天旻一定是喜欢她的。她尽力不去多想,因为觉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他可以一直对她好,也是寄托和倚靠。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想在他面前生一场病,喝他拿来的药,被他送到医院去……
去三中的公交车来了,纪天旻上车前突然拉了拉佰草的手,佰草内心战栗,想起初三时考试,他们座位总是前后安排,发试卷时他也曾有意无意碰过她的手,那种感觉宛如电流击穿全身。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呆呆地看公交车远去,阳光从香樟树叶间徐徐洒落。她蓦然转身,像从前在小镇操场上一样飞快奔跑。
在无人处,她甚至夸张地张开双臂,冷风袭人,凉飕飕钻进她的脖子。但她依旧感觉,被他拉过的那只手灼烫无比。她伸出舌头,那股甜味愈加浓郁芬芳。她几乎陶醉了,胸腔里鼓满膨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