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我这一对夫妻,是闲散惯了的人,一旦闭在署中,半步也走动不得,岂不郁出病来?你在外面坐堂审事,比较钱粮,那些鞭扑之声,啼号之苦,顺风吹进衙里来,叫我这一对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过?所以情愿守我的贫穷,不敢享你的富贵。你这番盛意,只好心领罢了。”谭楚玉一片热肠,被他这一曲《渔家傲》唱得冰冷,就回复他道:“既然如此,也不相强。只是我如今才中进士,不曾做官,旧时那宗恩债还不能奉偿。待我到任之后,差人请你过来,多送几头分上,等你攒些银子,回来买田置地,赡养终老,也不枉救我夫妇一场,你千万不要见弃。”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老,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
谭楚玉见他说到此处,越发重他的人品,就吩咐船上备酒,与他作别。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摆水错,因水族是他家的土产,不敢以常物相献故也。虽是富贵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与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贫贱之交,不敢以宦体相待故也。四个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别而去。
行了几日,将到受害的地方。彼时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月。谭楚玉对藐姑道:“可惜来迟了几日,若早得一月,趁那庙中有戏子,就顺便做本戏文,一来上寿,二来谢恩,也是一桩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过期已久,料想那乡付去处没有梨园,只好备付三牲,哑祭一祭罢了。”及至行至之时,远远望见晏公庙前依旧搭了戏台,戏台上的椅桌还不曾撤去,却像还要做戏的一般。谭楚玉就吩咐家人上去打听,看是什么缘故。
原来十月初旬下了好几日大雨,那些看戏的人除了露天,没有容身之地。从来做神戏的,名虽为神,其实是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够独乐其乐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个月的初三,替他补寿。
此时戏方做完,正要打发梨园起身,不想谭楚玉夫妻走到,虽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灵,因他这段姻缘原以做戏起手,依旧要以做戏收场,所以留待他来,做了一出喜团圆的意思也不可知。
谭楚玉又着家人上去打听,看是哪一班戏子。家人问了下来回复,原来就是当日那一班,只换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角色就是刘绛仙自己,做旦的角色,乃是绛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只因死了藐姑,没人补缺,就把她来顶缺。这两个生旦虽然比不得谭、藐,却也还胜似别班,所以这一方的檀越依旧接他们来做。
藐姑听见母亲在此,就亟亟要请来相会。谭楚玉不肯道:“若还遽然与她相见,这出团圆的戏就做得冷静了。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才做得有些热闹。”藐姑道:“说得有理。”
就着管家取十二两银子,又写了一个名帖,去对引起檀越道:“我家老爷新官上任,从此经过,只因在江中遇了飓风,许一个神愿,如今要借这庙宇里面了了愿心,兼借梨园一用,戏钱照例付来,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个人情,又多了一本戏看,有什么不便宜?就欣然许了。
谭楚玉又吩咐家人,备了猪羊祭礼,摆在神前。只说老爷染了风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对神座,夫妻二人隔着帘子拜谢。拜完之后,就并排坐了,一边饮酒,一边看戏。只见绛仙拿了戏单,立在官舱外面道:“请问老爷,做哪一本戏文?”谭楚玉叫家人吩咐道:“昨日夫人做梦,说晏公老爷要做《荆钗记》,就做《荆钗记》吧。”绛仙收了戏单,竟进戏房,妆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说谭楚玉夫妻为什么缘故,又点了这一本?难道除了《荆钗记》,就没有好戏不成?要晓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戏,要试刘绛仙的母女之情。藐姑当日缘做《荆钗记》而赴水,如今又做《荆钗记》,正要使她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若还做到苦处,有些真眼泪掉下来,还不失为悔过之人,就请进来与她相会;若还举动如常,没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与她相会,竟可飘然去了。所以别戏不点,单点《荆钗记》,这也是谭楚玉聪明的去处。
只见绛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来,做了几出,也不见她十分伤感;直到她媳妇做钱玉莲,与女儿的光景无异,方才有些良心发动,不觉狠心地猫儿忽然哭起鼠来。
此时的哭法,还不过是背了众人,把衣袖拭拭眼泪,不曾哭得出声;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
起先是叫:“钱玉莲的妻啊,你到哪里去了?”哭到后面,就不觉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儿”来。满场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虽有顾曲之周郎,也不忍捉她的错字。
藐姑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哭得伤心,不觉两行珠泪界破残妆,就叫丫鬟把帘子一掀,自己对着台上叫道:“母亲不要啼哭,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绛仙睁着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见左边坐着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又摆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们一对冤魂知道台上设祭,特地来受享了一般。就大惊大骇起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通班的戏子听了这一句,哪一个不飞滚上台,对着舟中细看,都说道:“果是阴魂,一毫不错。”那些看戏的人见说台前有鬼,就一齐害怕起来,都要回头散去。
只见官船之上,有个能事的管家,立在船头高声吆喝道:“众人不消惊恐,舱里面坐的不是什么阴魂,就是谭老爷、谭奶奶的原身。当初亏得晏公显圣,得以不死,所以今日来酬愿的。”那些看戏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又重新掉转头来,不但不避,还要挨挤上来,看这一对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说新闻。就把一座戏场挤作人山人海,那些老幼无力的,不是被人挤到水边,就是被人踏在脚底。
谭楚玉看见这番光景,就与妻子商议道:“既已出头露面,瞒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众人看个明白,省得他们挨挨挤挤,夹坏了人。”藐姑道:“也说得是。”就一齐脱去私衣,换了公服。谭楚术穿了大红圆领,藐姑穿着凤冠霞帔,两个家人张了两把簇新的蓝伞,一把盖着谭楚玉,一把盖着藐姑,还有许多童仆丫鬟,簇拥着他们上岸。谭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重新拜了四拜,然后走上戏台,与绛仙行了礼。行礼之后,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请来,逐个相见过去。
绛仙与同班之人问他被救的经历,谭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领,又被大鱼负载而行,及至送入罾中,大鱼忽然不见,幸遇捕鱼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话,高声大气说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齐听了,知道晏公有灵,以后当越加钦敬的意思。
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众檀越闻知此事,个个都来贺喜。当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谭楚玉夫妻恨他,日后要来报怨,连忙备了重礼,央众檀越替他解纷。谭楚玉一毫不受,对众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缘不能成就,小弟此时还依旧是个梨园,岂能飞黄腾达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何报之有?”众人听了,啧啧称羡,都说他度量宽宏。藐姑对绛仙道:“如今女婿中了进士,女儿做了夫人,你难道还好做戏不成?趁早收拾了行头,随我们上任,省得在这边出丑。”绛仙见女儿、女婿不念旧恶,喜之不胜,就把做戏的营业丢与媳妇承管,自己跟着女儿去享荣华富贵。
谁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来,千方百药医治不好,只得叫女儿送她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体不消医治,竟自好了。病愈之后,依旧出门做戏,康康健健,一毫灾难也不生。这是什么缘故?一来因她五行八字注定是个女戏子,所以一日也离不得戏场,离了戏场就要生灾作难。可见是命轻福薄的人,莫说别人扶她不起,就是自家生出来的儿女,也不能够抬举父母做个人上之人。所以世间的穷汉,只该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贵之人,说不肯扶持带挈他。二来因绛仙的身子终日轻浮惯了,一时郑重不起来,就如把梅香升做夫人,奴仆收为养子,不只贱相要露出来,连他自己心上也不觉其乐,而反觉其苦,一觉其苦,就有疾病生出来。所以妓女从良,和尚还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强做来的,不久后定要复归本业,不能随主终身也。
却说谭楚玉到任之后,做了半年,就差人赍了五百金送与莫渔翁,叫他权且收了,以后还要不时馈送,绝不止千金而已。谁想莫渔翁十分廉介,只收一百两,做了十倍利钱,其余四百金尽皆返璧。谭楚玉做到了瓜期之后,行取进京,又从衢、严等处经过,把晏公庙宇鼎新一番,又买了几十亩香火田,交与檀越掌管,为祭祀演剧之费。再到新城港口,拜访莫渔翁。莫渔翁先把几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骄奢之色;后把许多利害之语,攻破他的利欲之心。谭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当初做戏的时节,看见上台之际十分热闹,真是千人拭目、万户倾心,及至戏完之后,锣鼓一歇,那些看戏的人竟像要与他绝交了一般,头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见天地之间,没有做不了戏文,没有看不了闹热,所以他那点富贵之心还不十分着紧;如今又被莫渔翁点化一番,只当梦醒之时,又遇一场棒喝,岂有复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选,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庐县之七里溪边,买了几亩山田,结了数间茅屋,要远追严子陵的高踪,近受莫渔翁的雅诲,终日以钓鱼为事。
莫渔翁又荐一班朋友与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无出世之兴的高人,终日往还,课些渔樵耕牧之事。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渔翁的妻子荐与她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劝良人出仕的智女,终日往来,学些蚕桑织纡之事。后来两人都活到九十多岁,才终天年。只可惜没有儿子,因藐姑的容貌过于娇媚,所以不甚宜男;谭楚玉又笃于夫妇之情,不忍娶妾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