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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落难逢夫 (2)

”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她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称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她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她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提。

却说皮氏差人秘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收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辩,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拎着实打!问她招也不招?她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昂的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她性命。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弯位凤人。

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闹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旁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吩咐: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做声。此话搁过不提。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中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倒也齐整,但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日摆了合欢宴,吃下合交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旁。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被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蹊跷。”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中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何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妾,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得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她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她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她做牵头。”公子说:“如今去她家里吧。”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她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得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提。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吩咐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提。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

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戴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厕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吩咐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枉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缘故?”王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挤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带上来,问:“你与赵昂奸情可真吗?”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段名说:“爷爷,我说吧!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埠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什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吩咐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埠,藏身于内。

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哪里招?”刘爷大怒,吩咐:“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埠里,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她交头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段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吧。”赵昂说:“好娘,我哪些亏着你!倘挨过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粃;锻衣两套,只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挨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她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人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个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看了一遍,问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贱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贵段名示譬。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够半月,呜呼哀哉!正是: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银匠处问信。王银匠说有金哥服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她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银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吩咐: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银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姐姐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姐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次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赏之。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

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阂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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