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北京卒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哪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放条路与我逃命吧!”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着他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寸断,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哪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头。
奶奶说:“任我吧。”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挡,容你儿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也不迟。”王爷笑道:“我儿,你说得也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
王银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污辱了门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孝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子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与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她的,是她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
”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吧。”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什么书?”公子说:“孩儿此后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才想要用心读书。”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服侍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休要纵他。”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月被云遮重露彩,花边霜打又过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静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啊!相别日久,很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间书童道:“你闻这书里什么气?听听什么响?”
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咐我是什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她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于自思:“可怎么处她?”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儿用工不曾?”书童说:“禀老爷,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尚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吧!”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绝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雕吗?”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掉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吧。”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什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座歇,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
“如何瘦得成这模样?”把那镜子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滤楼鼓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在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做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
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问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看她。”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她拜罢,趋出唱啼。玉姐大惊,问:“是什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负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哪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阵一口,亟亟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污辱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哪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作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察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人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够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哪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吩咐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得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佰作别。公子上得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至。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出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旱,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得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目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她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她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得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求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
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她下去。翠红说:“常言‘姐受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她,不愁她不用心。她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她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她,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全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地偎她。”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王银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第四名。”金哥道:“你可看得确,怕你认不得字。”王银匠说:“你说话好气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把王银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附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绝没什么好言语,颠倒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他一千两,贱些价钱卖与他吧。”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沓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说,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