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不久便收到了花。由承友从门外抱进来,一捧长茎玫瑰,红如血色又艳又烈。
亦微眉开眼笑接了,感动道:“承友我知你想念我,但何至于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我不过是恰好遇到花店的小妹,顺便替你签收了”,承友不敢掠美,遂老老实实回答。
于是亦微就拿了卡片来瞄一眼,“唔,是他”,说时三两下扒开包装纸,顺手取一只广口陶罐,把花插进去,“一个师弟,我们一道去的西北”。
“就这样了?不挂个电话过去致谢?人家在追你”,承友见亦微无动于衷,特地提她一句。
“是呀,我知道。”亦微自去桌前开了电脑。
承友挑起一边眉毛等下文,“然后呢?”
“他才刚刚成年,这位兄台。社会学上管姐弟恋叫“提前消费”,导致现时代情感分层紊乱的罪魁。正常情况里,适合消费他的姑娘眼下应该还在念初中。”
“哦,你是嫌他年纪小?”承友摸着下巴听得头顶起雾,不过到底还是弄明白了。
亦微气馁,放弃装蛋,废然收了假道学面孔,“唉,这是官方说法。其实是,我对他没有感觉。”
听她讲了真话承友就哈哈一笑,“有个人跟前跟后不也挺好?不少姑娘顶喜欢有观音兵前呼后拥”,到底不是直男,视异性为敌国,承友讽刺起女人来极为促狭,看透大部分女性被不合意的人追求,表面上不胜其烦,内里多少有点enjoy的成分在,少不了要使些手段把对方笼络住,保持个若即若离的局面,壮大裙下臣的阵容,满足自身虚荣心。
亦微耸耸肩,“我不喜欢。”是,她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而一个人倘真心不想被打扰,怎么可能办不到?
闻言,承友脚跟并拢,立正,朝她行了个吊儿郎当的军礼,“江亦微,这就是我为什么敬重你”,忽又想起来,多嘴问一句,“可怜,那他怎么办?”
这时亦微已坐在椅中上网,屈起一条腿,下巴抵在膝上,对着电脑敲字,全然事不关己,“二十一世纪生存指南第一条,人应该学会处理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停一停,头也不抬,又道:“具体方法,请参考排泄,剪指甲,以及自慰”。
承友拊掌大笑,“靠,你丫真残忍。”
“喂,公平点承友,总得有人来给他上这一课。”
“那恕我冒昧问一句,在这个科目上,你的导师是谁?”
完全难不倒亦微,她回转头来对住承友飞一个眼风,又辣又媚,“MR. Gay,你不知道我一直爱慕着你?”
这一年江亦微真的不再恋爱,只断断续续仍跟顾明辉见着面。
她厌恶情感的消磨,决心仅仅服膺于肉欲的诚实—她已没有信仰。
如此一季过了又是一季。寂寞却很忠贞,持续地蚀骨而来,慢慢随着北方大陆性季风气候的冬天封疆而至。
你可知寂寞倘有血肉滋养,简直会得长出牙齿,啃噬人的脊柱,一寸一寸,令人变矮变低,萎顿到尘土里,卑小得连自己都无颜相认。
渐渐地,亦微就有点害怕,好几回夜里实在受不了也曾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哀哀对承友道:“承友抱着我。”老好厉承友真是寂寞良伴,也不问为什么,慨然展臂揽她到怀里。
有一次睡到凌晨,承友拼老命摇醒她,一面拍她面颊,“亦微好了,亦微是做梦,是做梦。”
她挣扎着醒过来,一臂都缠着长发,很懵懂,口齿不清地问,“怎么?怎么?”
“你一直尖叫,喊一个名字,像是王杰。”
于是她就默默按上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头部充血,眼前一闪一闪。亦微便知自己叫的是谁,也不纠正承友,只回忆那个梦,却百般记不起内容了。再躺下去时,才觉一枕又凉又湿,全是眼泪。是的,逃不掉,她想念那个人,纵然从来不去记挂他。在地铁里见到一个人蓄的唇髭像他,她也忍不住目光追过去诚惶诚恐看半天,虽然明知不是。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睡得着。承友叹一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口琴,试了试音,吹给亦微听。
起先调子很缓,渐渐欢快起来,这样才听出是好老旧的那支Oh Susanna,驿马车上,少女带着她的斑鸠琴去路易斯安那,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牛仔恋爱。她找到了没有呢?如此志在必得地去找,想来该是找到了,而那甜心牛仔有没有伤过她的心,让她流泪?后面曲调越发地令人雀跃,亦微简直想下床去跳一支捷舞,怕冷,到底没有。
说起来,这支口琴是厉承友眼下唯一的乐器。吉他是早让他砸得个稀巴烂了,而两个月前为了付房租,他又再卖掉了那套架子鼓。承友仿佛已经自觉地要放弃音乐,连琴行的工作也不再干,跑去旁边的美术学院做人体模特,脱光光给人画,有时,当然,也裹条布。
这天刮很狂的风,日色却好,冬天像匹野兽伏在山巅上,呼呼喘着气,蓄势待发。
学院的走廊上,一位师姐遇见了亦微,便向她道:“江亦微,听说你们今年夏天去了趟西北?那么多本科生研究生一道:“怎么也没见谁拿篇论文出来?借着项目的名义出去,光是玩可要不得”。
亦微脸上没露出来,只随口敷衍了一番,但其实心里想,“干你屁事”。
正说着,那位师姐朝亦微身后一瞥,倒吸一口凉气,提醒她道:“那个人……,是不是找你的?”
亦微便转头,看见了钟采采,慢说这位师姐,连她都吃一惊。
今天采采扮得似个韩国留学生,手工做旧的牛仔裙在膝上十公分,朔风中光裸着一双小腿,赤脚穿波鞋,足踝青苍苍的,半透明,像是某种昆仑玉,透过皮肤,几乎看得到蓝阴阴的血管。旁人看着她分分钟要冻杀,她却很自如,口角含笑,眉目生春,想必又在恋爱。当下采采也不跟亦微寒暄,只抓了她的手臂问,“程森被捕的事,唐清容知不知道?”
“嗄?”亦微几乎以为自己晃了三晃,但当然她没有,是稳稳站在原地的,却仍没回过神来,口中又喃喃道:“清容跟他,早已不再联系。”
闻言,采采顿了一顿,不过还是接着道:“反正我也只是报个信。被捕是今天凌晨三、四点的事,进行得很秘密。清容或者还在乎这个人,想帮他,趁现在事情还没曝光,可以替他想想办法。”
亦微抬头看一看学校钟楼,才是上午九时许,“为什么?”她问,心中很困惑,程森无非是个过气乐手,的确是无政府主义者没错,但厌世总不致罪。
“是涉毒。”
亦微心中一凛,这才警觉起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故又问,“你怎么知道?”
“是傅存光告诉我。他有他的渠道。傅家世居东北,有黑社会背景的。”
“傅存光是谁?”亦微听了愈发茫然。
“你见过的呀,在画廊。”噢,亦微想起来,是那一位斯文得体的先生,右手虎口纹一个“寿”字。原来真有这样的家庭,祖辈刀头舔血挣下了基业,乐得让子孙过得随性些,卖书卖画都是一生,亦微自问,她比较喜欢这样的家长。
说完这些,采采也不多逗留,很快走了。那边有车在等她,她跑过去,狂风中按着头上的棒球帽。
一回头,亦微见背后站着一名同窗,神色痴痴地,也在目送钟采采的背影。一转眼珠发现亦微正看他,这男孩子倒很坦率,说,“她好漂亮,介绍给我?”
亦微已经无心跟他应对,只漫然点了点头,转身走掉。那边犹在追问,“她是韩国人?日本人?”
亦微不答,却在心中暗笑,“她是妖来的,哪里是人?”
事情还是很要命,但也先不急着告诉清容,弄清楚来龙去脉比较重要。
这样想着,亦微就拨了厉承友的手机,却是已经欠费停掉了。遂立刻找去美院,拉住个学生问有个光头的人体模特在哪间工作室,看样子人人都认得承友,那学生扬手指了路,亦微很快就找过去。
恰是在休息,亦微看见承友披件又脏又大的黑袍子坐在门厅里一件雕像的基座上抽烟。这么冷的天,他光脚趿着拖鞋,因为觉得冻,十个脚趾头都蜷起来,紫紫的两团。不知为什么,他那一副颓然的坐姿令亦微想起尼金斯基墓前那一尊彼得鲁什卡的铜像,心中尚来不及有念头,眼角却是一跳,已经掉了眼泪。她急忙转去旁边一丛灌木后面,尖着指头把眼泪勾掉了,这样才走出去。
承友见她来了,很惊讶,亦微却把在自动贩售机上买的一罐热咖啡丢给他。
“程森在做毒品生意?”她开门见山。
很明显承友有一点紧张,大眼睛飞快地眨几下,并没有开腔,不知道亦微的用意。
她耸耸肩,“人已经给抓进去了。我对这整件事没兴趣,我不过是为了清容。”
“程森?被捕?”承友这阵子太少在圈内混,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但这个结果像是并不那么难接受,很快他就镇定下来,扔了烟头,领亦微到走廊里避风处坐下,长话短说,“程森原本只是个下家,K粉,摇头丸,LSD之类都做。后来圈内盛行飞叶子,门槛低,好上手,他便找了门路,发展到自家私种。你有没有去过他在郊区的房子?大麻品种在五个以上,满院都是,啧啧,像天堂。种子都是上好的,从荷兰买了带回来,过海关的时候藏在麦克风里。”
一席话听得亦微瞪了眼睛称奇,“你一直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的大麻从哪儿来的?”
哗,当真是个妖兽都市,亦微同它根本早已肩并着肩,却不自知。
晓得了这些她就要走,承友一把拉住她,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清容。”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
她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放心,不用,我应付得来”。适才工作室里的学生已经探头出来两次,催他进去,承友需要这份工作。
在路上,亦微瞥见车窗外慢慢走着一个乞丐,赤身罩件破蓝袄,腻嗒嗒的泛出油垢的乌光,腰带上系着一串饮料瓶拖在身后,蜈蚣一般,足有两米长。他正迎着风走,脸吹得皱起来又脏几乎看不清五官,但亦微竟发现他咧着唇角,在笑。
她心中幽幽一颤,别转了脸,陡然记起少年时在尼斯见过的一名流浪汉。
其实完全是个nobody,但此刻他的面孔却如电影里瞬时的变焦,“咻”一声从脑海中飞扑出来,眉毛形状特别凛然,灰色,展在眉骨上,翅膀一样的,双颊凹陷,很劲,像个公爵。这个人总是在海滨区出没,无论晴雨都在街头栖身,天气好时,又常常在街心花园里看书,不知是不是捡来的,但亦微亲眼见过他读本雅明跟萨特。有时他会抬起头来,向给他零钱的游客道:“嘿,伙计,你明白吧,我生来不是为了定居”,路人听了都是一笑,甚至有人掏出相机跟他合影。
后来有一天早晨,亦微去海边晨跑,远远看见他倒在街心,身体皱成小小的一堆,风卷起他深棕色的衣角,一飞一飞。她就有一点害怕,没有走过去看,但她疑心他是死了。
果然,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她还记得他的脸,很劲,像个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