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一个男人来找我,只为同我上床?他不爱我,为什么又来同我欢好?分明他是我的情人,为什么要将自己摆放在嫖客的位置?为什么我同他无法交谈?是所有男女都如此,还是只有我们如此?
苏有信惟觉喉部干涩,不能回答。
风从何道来,骨头在怀孕妇人的胎中如何长成,尚且不被知道。
爱与欲,不可沾捉,我们又将如何知道?
——有信,你知,在一些人面前,我亦是有灵魂的女子。当我写寂寞,便会有人来对我说,纪绮罗,我未见有人讲寂寞讲得比你更好。但有信,那个人惦记我,只在于我的衣我的气味,于他,我是属血气的,不是属灵的,所以亦没有尊重,更没有懂得。我不记得多少次他在我双腿间抽动身体。事后,他潦草擦拭他的下身,卫生纸团一团扔在地板,拖过被子一裹,便睡过去。而我躺在那里,尚残留他的温度跟精液,似一具充气人偶。这是一种侮辱。有信,在不爱我的人面前脱衣,只让我觉得悲哀。
这时,绮罗弓下腰,以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蝴蝶骨突起。薄薄脊背上现出恸色。
她结束这番话,似说出生命当中最大最重的秘密。
有信亲眼见她变得瘦小些,羸弱些,萎靡些。
苏有信走去兑一杯温水予她。
她接过去,抬起脸来,却要对着有信笑一笑。又说
——有信,你看,真正斯文扫地,这是我。
——或者已是你离开他的时候。
有信站在那处,将绮罗的头揽在怀中,对待她如对待孩童。
接着有信感觉到绮罗将面孔蹭了蹭,不知是在点头,抑或是在摇头。
苏有信安顿绮罗好生睡下,之后回去花店。
见有少年站在门口,低头以脚尖踢着台阶,等待。
她只做没看见,径直走去开门,而那少年却蓦地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且对她有一错身的容让。
她便软了心肠,侧身对他说
——回家。程望。你这样是做什么呢?
少年从耳背开始,红了整个的面孔,但仍看着苏有信眼睛,匆匆说了我喜欢你。
他是如何就喜欢了她?是否那日在花田,见这女子驶停了车,挥着汗走来。烈烈日头下,他递她一碗冰镇酸梅汤,她接过去一气地喝完,拿手背蹭一蹭嘴,连谢谢也不及说,只问还有没有。他便腼腆地对她笑,又递一碗给她,特地加多些蜜糖。她为这质朴的好意笑起来,笑时眼睛弯弯,牙齿洁白,皮肤小麦颜色。他是这样就喜欢了她?
这开端是太轻薄,但少年惟觉自己此际是笃定的。
呵,其实要多笃定呢,有一点喜欢便已是很喜欢。
因“喜欢”本是无穷的。
有信记得少年对成年女子的喜欢是怎样。
总是这个样子带点瑟缩,却很生猛。
衣裳永远汗涔涔,身体滚烫,拥抱和吻亦是绵密的不绝的。
虽已长出男子的轮廓,但尚不够分明,因他年轻,疆界未曾划定,一切尚有可能,亦尚无着落。
所以他是急迫的,却又犹豫的。
呵,原来她仍记得。
忘不了。
她记得清楚,他如何抚她的眉目,眉目便舒展了,他如何搂她的腰,腰便细实了,他如何咬她的颈项,颈项便柔软了,他如何吻她的腹,腹就如蒙海潮唤召般汹涌了。
她又记得少年与她,是如何被前夫捉奸。记得遭到羞辱的丈夫是如何将她自少年的臂弯拖起,手腕上五个指印经年不去,像红字,像标识。记得这则故事是如何使她蒙羞,在她生命中留下明明暗暗的裂缝跟陷阱,令她一地一地辗转,不可以停留,像被诅咒的茨冈人。
不,不不。面前这一个程望,她不能放他进入。
同一个少年纠缠这样的事,一生中有一次已嫌太多。
当日傍晚,有信再去探绮罗。
先往街角那间叫做萝丝玛丽的蛋糕店买半打芒果慕司,因绮罗曾赞它美味。
夜行电车不时发出咣当声音。车窗外灯牌与霓虹璀璨眩目,遥遥望见城市的高塔上亮起彩灯。
市声漫漫卷来,楼宇间偶然撞出幽微唱曲。但路人面上愁苦,没有宁静,没有欢愉。
有信便想,这世上,必是已经没有爱了。
有信到时,恰见有男子自绮罗那里出来。
街边梧桐暗影里是他的车。他进入,将头伏在方向盘上,良久,才将车驶走。
几片枯叶跟在车后面起起落落追一程,似是终知无望,便停了。
有信知,纪绮罗已离开他。
绮罗却歪在沙发大堆垫子里吸烟,烟灰缸放在膝上。
见有信来,她就笑,眉上开半朵桃花
——呵,有信,你担心我?但其实我是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的人。且我亦就此想明白,大概男子看女子,无论如何,总是先惦记着衣裳下面那一条肉身。从前在校,亦有博士师兄追足我一个学期,问他为什么,他倒也直白,抹一抹额角汗水他说,因你的腿好看。所以,有信你看,男人读到了博士,也还是一样。
有信便道
——呵,绮罗,你不孤单。你看金城武始终得不到一个金像奖提名,亦是因太漂亮,弄得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他有灵魂。
绮罗大笑,连膝头的烟灰缸也在抖。
这时有信却低眉说
——绮罗,不日我将离开此地。
——为那纠缠不休的少年?
——是。
——你又不是爱他,做什么要为他逃开?为不爱的人支付上这么多逃亡的时间,不合算。
——但绮罗你知,这世上有些欲望跟引诱,大可与爱无关。我这人心志不坚,又怕重蹈覆辙,只好慌张落跑。
两个人就都沉默了。
一时绮罗摁熄了烟头,又道
——有时我看着你,有信,我竟惊觉你是穿着华美的袍将自己静静地葬了。
有信仍是不说话。只垂首吸一口烟,以大拇指印一印眉头。
屋内弥散半支昆曲,纪绮罗唯美又矫情。
只听得一把女声轻飘飘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不像是从唱机来,倒是从时光来的。
有信摊开手掌,手掌清净洁白,中有情丝半把,乱纷纷。
桃花来来去去,昙花还没有开。
外面天完全黑下来,似把这房子架空、隔绝、遁世,独留当中两个女子,长长发,烟视媚行,谋划着别离。
——有信,是否先头那一个少年你仍爱他?
——不,呵,怎会绮罗?同他一起固然好,但那一点肉身的欢畅跟愉悦,若要说它是爱情,我自己就第一个不相信。
——那你有没有爱过谁呢?
——绮罗,说起来真正悲哀,我爱的人不在这世上,也没有名字。
呵,有信,我知,你爱的人是万花中的百合,众鸟中的白鸽,是苹果树在伊甸园里,是小鹿在香草山上。
是良人。
但良人不在这世间。
苏有信去后许久,有一日,天空落着毛毛雨,纪绮罗路过花店旧址。
街角那间名叫萝丝玛丽的蛋糕店仍在,散发香甜气味。
花店有人顶下来,继续做,但失了那清净如尼的模样,绮罗简直不认得它。
花本是佳美的,绮罗只觉看看花也好,便举步走进去。四处也找不见苏有信的气味,连店中的歌也换了。
灯光更亮,墙纸更妩媚,连为人客准备的水杯亦变做了粉红的。
倒是立即有店员亦步亦趋跟上。
见绮罗停在那大捧蓝紫色鸢尾前面,口中便诵经似念道
——鸢尾的花语是优美,做客时送最好。
绮罗便不客气了
——呵,不要同我说什么花语。我懒得知道这些。好好的花,让人弄得矫情。
这样说时,绮罗知,她想念有信。
有一年,苏有信在临海的城市,辗转听说纪绮罗结了婚。
于是两三回在街头,有信亦曾疑心自己见到绮罗。呵,她把每一个静定安然行过这盛世的妻都当成是她。
而苏有信时常看这处冬天的海,这样阴沉,又霸道,把生的欢意统统给逼退了,像黑暗之于光。
对此她却是没有泪可以流,心中亦没有啸歌,想起绮罗曾经说她连哭也觉得乏累,竟是真的。
有信倏然地醒觉,不让自己沉堕。
该时刻,她知,她想念绮罗。
都市繁盛,火树银花,幻觉生生不息,几要逼近永恒。
所以日头下我们许下永生永世的然诺,哪管一转身又跟从了别人。
但偏有些人不肯自欺,对着彼此,一开始已存了离散的心。
因亮烈的日与柔凉的月已告诉过道理,一切有时,连日月的消亡亦是有时。
时光当前,一切厮守都没有用处。
是为离散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