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但这些我又如何得知?
唯一笃定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输。一败涂地,连我的爱一并输掉。
在这最讲究处变不惊的赌局,我倾家荡产。
——朱旧,我曾亲见自己的兄长,在露天电影散场后倒在那里,身中一十七刀,其中有一刀直接洞穿他的心脏。事发时我离他不过两三米远,竟然什么也没有听见。还曾有同班同学在一个凌晨被清洁工人发现倒在一间书店门口,颈动脉爆开,血喷上店铺半扇木门,经年洗不尽。而他在地上抽搐、流血、死去。实在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开始的动机不过是要一些安全。
我只将面孔伏在陆江川膝盖,伤痛令我说不出话来。
——但暴力这回事,其实是会上瘾。还有赚钱这回事,亦是如此。
——那一天我见你自黑暗中奔来。或者是伤痛带给我的幻象,该瞬间我竟错觉自己尚只有一十九岁,同你舅舅并肩出生入死的时间里,那些向我们奔来的女孩子亦都是当日你那个样子。又慌张,又笃定。十分漂亮,十分年轻,她们穿过很多重黑暗,一直一直向我们跑过来。是她们把我们的生活照亮,就像光。但最后,她们还是要成为别人的妻。
——那时候好穿大喇叭裤,我们走过之后,清洁工人都不用再扫街。一件港衫花哨得令人欢喜,是花花公子那样的花。黄昏时坐在屋顶弹吉他,赤脚踩在潮湿灰瓦片。十五岁便有女孩子来说爱我。呵,朱旧,不要不相信十五岁的爱情。人这一生遇上爱情的时间,十五岁同五十岁原亦没有太大的区别。
——之后我一次次入狱出狱,你舅舅一次次结婚离婚,我们可能总也找不到长远,因内心匮乏安全。我是不能够长远地做一个好人,而你的舅舅,是不能够长远地倚重同一个女子。这不是不悲哀,但最终它竟变成我们生命的一个部分,这样的情况,通常你们大学生把它叫做什么?呵,朱旧,或者你一时想不起来,让我来说给你,这叫宿命。
——有很多事情,根本也不被我们控制,像爱,像生命。朱旧,我说这些,或者你不会懂得,或者你懂得了亦不愿意去相信。我只是跟你说,朱旧,我不能够爱你。
有一日,导师将我叫去他的办公室。
——朱旧,一向整个学院老师都来同我说你聪明,怎么这一回的论文你却为毒枭做起翻案文章?完全不分青红皂白。
呵,多么恐怖。
我只觉自己是世上最最蠢笨之人,几乎立即要找一面墙来撞死。
我竟然将自己的聪明叫“整个学院”的老师看见。
这同在大马路上跳脱衣舞有多大区别?
我便只是对住导师笑,不说改,亦不说不改。
而之后我再去那阳光暴烈的南方峡谷,却惟见到枯藤老树,十分荒芜。
我向路过的农夫打听是否曾有人在这里种过大片的植物。
他们说,没有,从来没有,一定是你记错了。
后来朱旧二十五岁了。
最喜吃香草面包,芒果慕司,穿白衬衫,平底鞋。
关于白衬衫,只不过因陆江川曾这样同她说过
——朱旧,若是穿白衬衫,一定要挑剪裁。因它没有办法拿颜色来掩饰糟糕的式样跟缝纫,贵一点也是应该。
她便真的会得大手笔去买白色衬衫,不肯薄待自己。
之后她便只是一日又一日穿着她不厌其烦的白色,吸着她茕茕孑立的烟。
有时是叫人不敢相信一个女子可以令到自己这样的寂寞。
其实朱旧如何又算得上阅人无数呢?
只不过她刚刚好遇上一个男人令她觉之后一切人索然无味。
所谓旧爱的意思,大抵便是如此。
今日我又将寂寞这回事好好地想了一遍——
我坐在图书馆里,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但其实我不过是道貌岸然地在写我的小说。
两点钟才去买了一个面包来吃。
我一天写了七千字,我想其实我们不是怕寂寞,我们只是怕寂寞比我们以为的要多。
怕它超出我们的预期,超出我们的负荷。人既已陷入这样的恐惧,可见对寂寞的害怕竟至于无以克服了。
——因我们永无可能量度寂寞有多少
亦永无可能量度我们对寂寞的预期是多少?
因着这两件无以量度之事,对寂寞我终于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世间的一切都来叫他想起她。
天空飞落的雪片。街角音像店内伦纳德?科恩的歌。小孩手里半件吃剩的提拉米苏。
呵,他还记得唯一一次带她去吃提拉米苏时候,她是怎样。
付大额钞票,才得小小两牙,盛在滚金紫玫瑰花边茶碟内,下衬粉嘟嘟绉纱棉纸,原意是要以小小银匙子一点一点舀着吃。
但她才不理这一套。
三数口吃完,抹一抹嘴她说
——仍是饿呢,不如回去泡个面来吃。
他诧异地望住她。
她便得逞地笑起来。眼睛似小兽,有雪雪的光亮,有直截了当的感情。
是,当她心情好,并不介意来逗你开心。
且若她存心要来取悦你,你决不会感觉不到。
问题是,这样的时刻,在她的生活当中,并不能算多。
此际想起来,有时他觉得自己也许尚不至于爱她那么深。
然而,有时,他又分明地知道是她占据了自己此后的所有想象和幻觉,使他完全没有忘记她的可能。
第一次的爱情,决定今后全部的爱情。
他是如何爱上她?
何时?何地?
那个冬,圣彼得堡有浩荡降雪。
他同房东闹翻,终至无处可去。是托了同学找到她,因同为华人,才得以住进她多出的那个套间。
彼此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只是她夜间有时带男人回家,弄出动静令到他难以成眠。
但因作息完全不同,照面都十分难得,所以连尴尬都省去了。
呵,多么简约。
那时他在便利店打工至午夜。因便利店禁烟,回来时他必定要坐在起居室沙发里吸几支烟才去睡。
是要在黑暗中吸完这午夜的烟,他才觉身体里所有的寂寞都被安顿了。
尘归尘,土归土。
是在该时刻,又一日才真正算是过去。
有时感到沙发尚有余温,地面有烟蒂残留桑葚色唇印,他便知不久前她也是在这里。
她吸一种过滤嘴很长的俄罗斯烟。
却是有一日夜雪,黑暗中,他默默吸他那例行的烟。
她的房门打开,有半线光映出来。
呵,竟然她在。
她蓬着头,松垮垮裹件晨衣,晃荡荡走去厨房,稍后,捧着一只水杯出来。
热气蒸腾,他闻见浓郁红糖姜茶味道。
恍惚似回到幼时,若感冒,妈妈总会得做大杯红糖姜茶给他,且一定要他咕嘟咕嘟一气喝完。
之后紧紧捂住被子蒙头大睡,次日便好了。
这药辛辣可口,又那么有效,是以他一直记得它。
他便同她说话
——呵,真冷,这种茶最驱寒。
她停下来,捧住水杯喝一大口,然后她说
——痛经这回事,真正令人绝望。万念俱灰呢。你可有试过?
接着她自己倒笑起来
——当然你没有试过。
这时她似累到极点,不愿直立,又贪图暖气温度,便将背抵住暖气,蹲在地下。
恰恰就是在他的面前,似一只瘦削的大白狗。借着些些灯光,他看见她面青唇白,黑眼圈几乎可以当墨镜来戴。
许是暖意一阵阵扑上她腰眼,这才好些。
她长舒一口气,又向他道
——呼,有再世为人感觉。
他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得呆呆看着她。幸而指间尚有一支烟,不至于显得太手足无措。
终于他想起来一句合适的话
——呵,女子独力承受这样痛楚,有些男子尚不懂得珍惜,做女子多么辛苦。
——那又如何。即使这个样子辛苦,来生我还是愿做女子。
他大大讶异,忍不住问
——女子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