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呢。”徐惠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哀婉,“贵妃娘娘曾说我和皇后有一分的神似,可在我看来,却连半分都不及。”
韦珪带着几分感慨地安抚道:“惠儿又何必自轻,很久以前,当我初见皇后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有些人注定就应该是站在高处,只手之间,权握天下,等看多了,你会发现陛下和皇后其实是如此的相像,也同样难免会因此相伤,不过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了。惠儿,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皇后的宽容慈悲也是有底线的,若是有谁自以为聪明地踩了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就可以看见那个人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刚走进甘露殿,两边的内侍和宫女立刻恭顺地跪下行礼,若水唤了起,问道:“晋阳公主和隐王殿下呢?”
一个经常跟在郑吉身后的内侍走上前,俯身道:“回禀皇后,公主殿下被陛下抱去了两仪殿,隐王殿下正在偏殿的书房中习字。”
若水点头一笑,径直向偏殿走去:“淡云,明达可是已经被她父皇给宠溺过头了?”即使是历史中备受李治与武则天宠爱的太平公主似乎也没有这般儿时的经历吧。
淡云含笑道:“小公主在两仪殿很是乖巧,听说还替不少朝中的大臣解过围呢。”
还未进到书房里面,在距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若水便清晰地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末子的和褚遂良的。
淡云担忧地看到若水停下了脚步,轻声道:“小姐,要不我们过会儿再……”
若水微抬了下手,打断了她的话,微微皱眉,随后还是举步走了进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幅无比温馨的画面,孩子沉稳的眼中偶尔闪现出愉快骄傲的光芒,如清风一般的男子温柔带笑地低头在边上轻轻地说着什么。而下一刻,那温文可亲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褚遂良从末子的身边站起,朝若水一丝不苟地施礼。
末子看见母亲的身影,惊喜地走到若水的身边:“娘,你怎么来了?”
若水摸了摸他的头道:“娘亲来看看末子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打搅到太傅给你上课了?”
“今天不算上课。”末子显得比之往日更开朗了些,“我临了一幅字,想让褚先生来指点一下。”
若水微笑地走上前,看见案几上的一幅行书,有些意外道:“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吗?”
“嗯。”末子的眼中灼灼有神,“娘觉得如何?”
“娘虽然不擅行书,不过也能看出末子是练了许久了吧。”若水惊讶于儿子的天分。
褚遂良在一边道:“十五皇子习字已是四年有余了,无论是天资还是勤勉都为臣至今所罕见。”
末子似乎有点羞涩,挽着若水的手道:“娘,你也来写几个字吧。”
若水站在案前,静默了一会儿,提笔写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末子对褚遂良说道:“先生,您觉得娘亲的字如何?”
褚遂良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颤意:“臣觉得,皇后娘娘的字迹圆婉却又不失风骨,若是多加练习,恐怕会更有所成。”
末子转过头又看了看,神色有些奇怪道:“娘,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字和褚先生有一种说不来的相像呢?”
褚遂良脸色一变,却说不出话来,只见若水从容地一笑,轻声道:“因为娘的字也是褚先生一笔一画教出来的呀,不过末子愿意替娘保守这个秘密吗?”
“皇后娘娘!”褚遂良大惊。
末子眼眸中掠过一丝异芒,不过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他仿佛没有听见过任何话语一般,带着一丝稚气道:“娘,这是《论语》里说的话吧,孔子站在河岸上看着奔涌向前的河水,说:时间就像河水一般,不分昼夜地流逝着,不再回头:对吗?”
“不错,圣人借着河水告诉我们说要懂得珍惜当下的时光,不要失去了才后悔莫及。”若水愣了一下,回神道。
末子可爱地一笑,朗声道:“娘,我想出去找淡云姑姑要点心吃,你等我一会儿哦。”说完,还不等若水有所反应,便向外跑去。
内室中的两人隔着案几的两端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若水敛起笑容:“你还记得我们在九成宫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褚遂良并无回避之色,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记得,你说,你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观音婢了。”
“其实我说错了。”若水忽然抬头对上褚遂良的目光,“过去的事情无论多久,还是依旧不会消失,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放下罢了。”
“阿良哥哥,你放下了吗?”若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曾以为,那一切在贞观十年的时候,已经彻底地埋葬了。”褚遂良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楚,“现在,也许你说得对,对我来说,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困难的从来就不是面对未来,而是放下过去。”若水怅然叹道,远远传来末子欢笑的声音,她问了最后一句话,“为什么那时候,你会不辞而别?”
褚遂良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抬眼惨然一笑:“那时候的我们,无论是谁也无法决定未来的命运,不是吗?”
若水默然闭上双眼,这就是牵绊了长孙二十余年的答案吗?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在那个乱世之中,人的命运原本就如飘零的浮萍,而自己应该算是幸运的呢。
“娘,你怎么了?”末子拿着糕点走了进来。
若水睁开眼,温柔地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末子:“娘没事,休息完了,就继续让褚先生看你的字吧,晚上的时候,记得回立政殿用膳。”
末子嗯了一声:“娘要去哪儿呢?”
若水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寒气:“娘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从甘露殿里走出,下午时分,日头已经渐渐朝西边滑去,若水的眸光微敛:“淡云,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是,小姐,人已经被带去了。”淡云沉稳地答道。
若水抬头,遥望了一下远处的天空:“你说,爹和娘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做什么,会不会很失望?
淡云的眼神一顿:“不会,我还记得,当初老爷抱着小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小姐还记得吗?”
若水的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来:“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这可是圣人说的话呢。”
掖庭宫的西南部即是皇宫中的内侍省,通常这儿的人来往并不多,若水刚一走近,就看见郑吉垂眉敛眼地说道:“皇后娘娘,东西都备好了。”
若水微一点头,淡淡道:“走吧。”
三人拐入一条窄小的宫巷,尽头处静立着一间不大的木屋,若水推门而入,一阵甜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娘娘放心,这种迷香除了内服,不会对旁人起作用。”郑吉接口道。
若水的目光落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榻上,榻上的人惊恐万分地看着她,却无法动弹:“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臣妾……”
若水的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贤妃,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杨蕊声音颤抖道,“陛下,我要见陛下!”
“看见郑吉,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若水轻轻地叹息道,“你现在若见到的是陛下,杨蕊,你就该想想你儿子的下场了。”
杨蕊惊恐万分:“恪儿,你们把恪儿怎么了?”
若水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吴王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包括你是怎么怂恿他散布对太子不利的流言,包括你利用合浦公主以及驸马与李恪勾结,甚至还包括你们在猎苑中将太子射伤。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可都是你,贤妃。”
“你骗我!我要见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杨蕊的神志有些疯狂了。
若水的笑容带上了深深的嘲讽:“吴王怎么会选择见你呢?你差点害得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现在,他清醒了,所以自然选择做陛下的三皇子,做大唐王朝的吴王殿下,或许将来还能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贤王。杨蕊,你该明白什么叫做众叛亲离吧,不过为了你最心爱的儿子,你还可以作出最后的一次牺牲。”
杨蕊眸光一闪,对若水哭喊道:“皇后娘娘,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臣妾所为的,那个逆子自己心存不轨,到头来却栽赃到我的头上,娘娘,请您一定要明察啊。”
若水的声音里似乎很是为难:“如果有罪的不是贤妃,那吴王的下场可就……”
“娘娘,只当我从没生过这个逆子,无论陛下怎样处置他,都不关我的事情。”杨蕊急切地说道。
若水惋惜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残酷:“可惜,贤妃,在儿子和嫔妃之间,陛下选择的永远是儿子呢,本宫也实在是无能为力。”说完,她回头朝郑吉示意了一下。
郑吉手中拿着一个瓷瓶,走到贤妃的身边跪下,只见杨蕊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你刚刚是故意那么说的,对吗?”
若水走近了两步,看着杨蕊的目光宛若她已经死去,漠然道:“今天的一切,你早在贞观九年派人对承乾的马匹做手脚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了吧?”
杨蕊的笑声渐止:“那为什么,李元吉的那桩事,你却丝毫不在意呢?”
若水的声音清冷而淡漠:“因为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你既然敢动,就要有承受后果的预期,而前者还不足以让我对你出手。”
“长孙若水,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吗?”杨蕊忽然笑了,“你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一个人?你从来就完美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说实话,我曾经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我是真的同情你。”
若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瓷瓶中的液体被灌入了杨蕊的口中,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地涣散。可悲?她微微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都只看见了作为皇后的自己。而有一句话,若水刚才并没有说完,为什么要对杨蕊出手,不仅仅因为承乾是大唐的太子,更因为那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往往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不是吗?可惜,这一点杨蕊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她在不断滋生的复仇之心中,已经不自觉地把李恪当做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条通往终点的捷径。
走出内侍省,凉风阵阵,夕阳满天,鸟雀归巢,若水远远看着前方立着的那道人影,此心安处,即是吾乡,须臾间,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伸出手,十指交缠间,彼此默默凝视着对方:“二哥,你后悔吗?”
“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似乎从很久以前人生就在这般重复中走来,所以,我只会叹息,不会后悔。”
“那你后悔吗?”
沉寂了片刻,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只是后悔没早一些回来。”
为了我,还是儿子?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回,还是被咽了下去,重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她已经渐渐回来了。
“空出的那个正一品的妃位就让徐惠递补上吧。”
没有再问为什么,他直接点头答应。
远处,遥遥地传来暮鼓的阵响,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慢慢地走向那残阳的深处,或是走向明日晨钟响起的又一个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