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灵州,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难当的时候。
“殿下,明日臣即将起程回京述职。”温彦博看着肤色黑黝不少的太子探问道,“您是准备……”
承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优雅的弧度,仿佛丝毫不受这酷热的影响,轻快地说道:“我还不打算回去,等见过了一个朋友后,恐怕又要直接上资阳去了。”
温彦博心中忍不住暗赞道,初始还以为太子在京外待不了多久,没想到居然连元月和皇后生产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想离开的念头。更难能可贵的是,上至设立新的都督府,下至普通突厥平民的入户安居,这个未至弱冠之年的储君皆反复揣测,亲自与突厥的贵族讨论交涉,以期真正做到德化异族使其归心。
“既然这边的事务已了,太子何不先回宫一趟,也好见一见新出生的两位殿下呢?”温彦博和声劝说道。
承乾的笑容里微微带上了些戏谑道:“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我不过是离宫半载有余,还远远不及啊。更何况孟子曾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温大人,我这正是在以身试言啊。”
温彦博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起来,都说太子幼时顽劣不堪,如今这劣字倒是不见了,可顽心却是依旧,他摇头道:“是老臣糊涂了,太子殿下还是继续效仿古之贤人吧。”
数月的相处使承乾对这位中书令的为人之谨慎、行事之开明甚是钦敬,也莫怪当初他能以一人之力挡住魏征对突厥内迁的激烈反对,终将约十万突厥百姓安置于河南一带。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临走之时,温彦博看了太子数次,慎言道:“殿下可已经听说了朝中在数月前的那番君臣争辩?”
承乾坦然道:“我早已有耳闻。”
“那殿下,您的想法如何呢?”
承乾尽管不解温彦博为何在临去之时专门提到此事,但还是认真道:“即便是随母后姓,十五皇子还是我同父同母的皇弟啊。”
温彦博凝视着承乾那双清润的眼眸,点头叹道:“殿下,按理我是从不过问我职责以外的事情的,但此事表面上关系的是皇家礼法,可暗里则与您息息相关,这您可曾想到过?”
“是。”承乾心中一涩,当初若不是手边的事情太过棘手,自己差点控制不住地想要冲回长安去。
“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温彦博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臣以为这一次陛下和皇后是做错了,倒并非是因为于礼不合的缘故,而是这么一来,您已经再也没有退路了。”
承乾的眼中一热,朝对方深深地一拜:“温大人,多谢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请受学生一拜。”
温彦博的身子明显一震,轻声道:“殿下,您要相信,您的未来是适合那个位子的,不会有人比您更加有那个资格。”
从临时的别馆里出来的时候,承乾的心一直沉沉地,最适合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就连娘也只是心疼自己别无选择地接下这个储君之位,可温彦博最后说话时那种深信不疑的眼神忽然让自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受,这天下似乎不再只是沉重的责任,而变成了一片自己将要去改变开拓的广阔天地,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满满的豪迈之气,正是挥斥方遒之始。
依着先前的约定,承乾很快来到了四水桥边的酒家,刚踏过门槛,阿史那思摩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明弟,这儿坐。”
承乾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和这位率众多子民顺降的处罗可汗嫡长子商量政事,因此两人已熟谙到以兄弟相称,尽管承乾并未将自己的太子身份告知这位突厥的朋友。
“阿史那大哥,你怎么有空闲从化州赶到这儿?”承乾坐定下来,欣然问道。
“小二,上一坛好酒来。”阿史那思摩豪爽地招呼道,“我记得你说过等安排好了灵州的事,就要去资阳了,所以特地来送送你,此去一别,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承乾微笑了下:“大哥,要是你肯随着其他贵族迁往长安,我定然亲自为你在长安选一处最好的宅第。”
阿史那思摩一口喝尽了碗里的酒,摇头道:“明弟,那几万人都是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难道这个时候,我就能撇下他们去长安逍遥了?”
“那……”承乾犹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可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阿史那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继而却立刻明亮起来,只见他一手拍了拍承乾的肩膀道:“别的不提,我只清楚,那些人跟着大唐的皇帝陛下,要比跟着我好上许多,这就足矣了。”
话音刚落,承乾怔了怔,接着便端起碗来道:“大哥,我敬你。”
几碗酒下肚,阿史那的话头便多了起来:“明弟。”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道:“你可知,我平生最敬佩哪两个人吗?一个当然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另一个就是李靖李将军。我们突厥人输给他们两个,真的是心服口服,打仗就是要打得漂亮才过瘾啊。”
“大哥也曾经见过皇帝陛下?”
“武德年间的时候,我去过几次长安,见过当时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那等英姿至今还记忆犹新啊。”阿史那感慨道,“明弟,你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恐怕也是皇族贵戚吧,应该常常有机会见到天子,不知道要让多少人羡慕啊。”
承乾嘴角有些微微抽动,听说如今一些突厥的贵族把父亲视作神明,原来是确有其事。想到这里,他还是决定暂且不提自己的身份,只含笑道:“大哥何必谦虚,以你的才干威望,被召去长安封王封侯的时候自然能见到陛下。”
“明弟,别的不说,我去长安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找你喝上三天。”阿史那大笑道,几个月的相处,使他对这位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少年颇有好感,“只是,长安高家?莫非是皇后的舅父家?”
承乾面上依然平静道:“不错,大哥,倒时候只要你说找高明我就行了。”心中想着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和舅公说一声才好。
走酒店出来的时候,天已不再像火烧一样了,两人并立在桥下告别,引得来往的路人纷纷侧头,一个是清贵少年,温雅含笑,另一个则是异族男子,鼻高目邃,离别之意,溢于言表。一会儿工夫之后,两人皆已相背而行了。
灵州的街巷自然不比长安的繁华鼎盛,但行人倒也不少,尤其是一些闺中女子往往趁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到相熟的丝坊或珠玉坊里看些新进的布料或者首饰。
装作没看见旁边驻足的女子对自己的目光,承乾独自一人走在靠着河水的那一侧,看夕阳西落,余晖投射进清澈的河水里,映衬得波光璀璨,别有一番风情。
突然,一阵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哥哥,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承乾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笑道:“小兄弟,你家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那男孩见来人愿意与他搭话了,兴奋道:“我们家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哦,大哥哥,你应该还没有娶亲吧?”
承乾愕然失笑道:“小弟弟,你家在哪里?怎么就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大哥哥,你还没说愿不愿意娶我的姐姐呢。”小孩不依不饶道。
“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承乾好笑道,莫非他姐姐相貌奇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男孩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指了指远处拐角处的房子道:“那大哥哥,你看过我姐姐后,一定要娶她哦。”
承乾拉起孩子的手,便走边问:“你守在那儿,一共问过多少人呀?”
“大哥哥,你是第一个哦。”小孩颇为自得地说,“我姐姐长得可漂亮了,我站了好久,只有大哥哥你最好看。”
“你这么做,爹娘知道吗?”
小男孩怯怯地看了承乾一眼道:“大哥哥,你不会和我爹娘告状吧?”见对方仍不言语,他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了些哭腔:“我只是想回到长安去啦,娘和我说因为姐姐在京城找不到夫婿,所以只好全家都搬到这儿来,我想要是姐姐嫁了出去,那我们又可以搬回长安了。”
“你很喜欢长安吗?”承乾若有所思道。
“最喜欢长安的松松糕了。”孩童看了自家的大门,偷偷地说道,“大哥哥,要保密哦。”
承乾轻轻地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笑着说:“放心吧。”
听见了对方的保证,小男孩顿时笑了开来,指着里边自豪道:“大哥哥,我们家是开书院的哦,我爹爹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呢。”
说是书院,只不过是在自家屋子的前堂里摆了几张桌案,承乾眉心微皱,看起来这个苏家的状况是不怎么好,可为何要从长安搬来这里呢?穿过一个园圃,身边的孩子跑上前大声叫嚷起来:“姐姐,姐姐,有客人来了。”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男孩的面前,弯下身,温柔地拿出手绢擦了擦弟弟的额头,婉声道:“轻一点,爹刚服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承乾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个女子,尽管连面貌都还没看真切,可心中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似乎跳得有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