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机长看得目瞪口呆,那怕是他们一辈子见过的最精彩的空中技巧了。我知道维克多是要让我学习这些技巧,他对我寄托了厚望。此后的几天内,那些机长的话题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架神秘的伊尔-2,每次有人问我,我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将背后的秘密抖出。至于“地球轴心”,我后来隐约听说,希姆莱并没有寻到。“地球轴心”的事被泄露出去,是因希特勒自杀后,闯进去的盟军在他的自杀现场发现了一具西藏喇嘛的尸体,那个喇嘛只有一只耳朵。
那一天傍晚时分,张乐平架着“鲨鱼”也回到了机场!他在机场停机的时候,我正抱着厚厚的三床被子,呼呼大睡,胡冲奔了进来,一把扯开我的被子,叫道:“长天,你的兄弟张乐平回来了,他没有死!”
我几乎是赤着脚奔了出去,那架“鲨鱼”的机翼上都是弹孔,飞机上下来了张乐平和巴桑,巴桑几乎是夹着张乐平下来的。
“乐平!”我欢呼着奔上去。张乐平一张脸煞白,他这一路经受的折磨我是深知的,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他就进了寝室,将他安置在我睡过的被窝里。
“对不起,李哥,德国鬼子的飞机太多,我当时没能救你……我在空中盘旋了几个时辰,看着汽油不够了,只好返回……”张乐平临睡时的话令我心里苦涩不已,更为有这么一个好兄弟而欣慰。
我将缝进棉被的积蓄分了巴桑一些,让他回西藏,他却将大洋拍到我手上,跪了下来,说:“我不需要钱,我想跟在你们后面,哪怕做牛做马,只要能打鬼子——”
我忙将他扶起,说:“我们既是共患难的,那就是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试着通通关系,看能不能让你留下,乐平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操控飞机了,你以后可以做我的报务员,或者副机长,怎么开飞机,我可以教你。”
巴桑那张丑陋的脸上有了笑容:“李哥,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咳嗽道:“你也该休息了,我染了风寒,今晚你先和胡冲挤一挤,我改日让他们安排你的住处!”
送走了巴桑,我爬上床铺,头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有人捏住了我的鼻子,我大口喘着气醒来,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胡冲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嘘——”他竖起食指,压低了声音,“有人要杀我!我在你这边躲一躲!”
我打一个激灵,看向下铺,张乐平睡得像死猪一样,那个义工罗水南的地铺空着,我指了指地铺,又将身上的一床被子扔了下去。
他在地铺上裹了被子,忽而说:“长天,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的身份是共产党!”
“我早就猜出来了,那天我们在厨房杀日本特务时,你身上掉下了一颗红星,当时我就隐约开始怀疑了。”我的脸因为憋着咳嗽,一阵地发烫。
胡冲的脸色变了,颤声说:“难道是你……”
我的心一凉,说:“胡冲,我不管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要是打鬼子的,在我眼中都是汉子!你这话是在怀疑我?亏我们还是兄弟!”
胡冲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长天,不要误会,我只是被恐怖吓昏了头!我已经被军统的特务盯上了,我总感觉暗地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在白天,你回来前的一小时,暗地里有人放了冷枪,要不是我靠着飞机的掩护躲开了子弹,早成一条死尸了!”
我闻言,心中“咯噔”一声,忙问:“巴桑呢,他还在你的床上吗!”
“我没叫他,他睡得很死。”胡冲的声音里有了愧疚。
“我不能让他做替死鬼!”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就往外跑。
胡冲用脚一钩,我“扑通”摔倒在地,他急声道:“你难道不知道军统的手段吗?他现在恐怕已经死了,你去,只怕徒然再丢一条命!我不会连累你,我现在就走!”他掀开被子,打开窗户,爬了上去。
他忽然回头,将一只鞋子脱了,从鞋垫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低沉着声音说:“长天,我始终相信你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现在国难当头,共产党和国民党不该窝里斗!当初美国史迪威将军的意思,是要将驼峰物资分一半给共产党的,我本来是受命潜伏在这里,暗中清点物资,看国民党有多少物资是中饱私囊了,可惜一切都被那个陈纳德给搅了,史迪威也被蒋介石逼得灰溜溜地回国,物资都进了国民党的腰包!
“这一年多,我很多次趁夜冒死飞去密支那,想将鬼子的机场摸清,这是我画的密支那城防地图,里面有鬼子的飞机火力配给和城防布置!我本想近日开着轰炸机飞回延安,回到我的队伍中去,可惜,现在我被国民党瞄上了!如果我不幸死了,希望你能将密支那的军事地图送到广西一个地下党员手中——他是我唯一可以联络的人了,让他转交延安,这对滇西游击队很有用!图纸背面有联络方式!”他说完,将那张城防图弹到了地上,翻身就跳下了窗户,向那排民房摸过去。
我怔忡地捡起城防图,也塞到鞋子里。我刚刚爬上床,外面忽而“砰”一声枪响。
我从窗口看出去,月光下两个戴着鸭舌帽的人翻过宿舍大门,很快就不见了。胡冲倒在对面的墙角下,一动不动的,鲜血从他的头部蔓延,很快将月光洗成了血色。
那声枪响惊醒了整幢宿舍的人,对面的宿舍里忽而传来一声尖叫:“死人了!”
我心中一冷,那个宿舍是巴桑借宿的宿舍!我飞奔出去,一脚踹开宿舍门,几个宿舍成员正围着下铺看,我冲上去,只见巴桑的咽喉处有道深深的刀痕,几乎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鲜血染红了棉被,他的一双眼睛半睁着,带着恐怖和疑惑。
我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沉痛,手扶着床铺,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颤抖。张乐平也裹着被单进来了,他上前将巴桑的眼睛一抹,让他瞑目,又搀扶着我回到寝室。
“李哥,其实,刚才我一直醒着。”他关上门,忽而说。
我看向他,不自觉地将塞着城防图的鞋子抖了抖,张乐平继续道:“李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封城防图?”
我重重地咳嗽一阵,说:“我赞成胡冲的说法,现在是非常时期,国共理应合作,一起抗击鬼子!我从那些人口中隐约知道,国共明里合作,暗里却还有不少国民党信奉蒋委员长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胡冲的死就是个悲剧,但我不能让他死得不瞑目!不错,我们是为国民党效力,但更是为中国效力,为打退鬼子在效力!”
“啊,李哥,你不会是要——”他惊诧万分,一双眼睛瞪着我,“真的要去广西?那里可是敌占区啊!”
“乐平,看在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分子上,我希望你能帮我!”我叹息道,“胡冲是我不多的朋友的之一,先不说家国,他曾救过我一次,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临终委托的事,我这个做兄弟的应该去做完!”我看着他的眼睛,肃然道。
“李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既然是兄弟,我也就赴汤蹈火了!”张乐平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会趁着出机的时候,将那架‘鲨鱼’开出去,空路走广西!”我从枕头下摸出一张航空地图,看着上面的航路,“应该有几个时辰就可以到了,到时候我找个隐蔽的地方迫降,把情报送出去,再开回来!希望你帮我圆谎,就说我是被零式飞机追击,被迫走广州的!”我说得轻巧,但心中知道,在敌占区,要想让一架飞机不被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
“啊,来不及了!李哥,我降落的时候,机场负责在对讲机里说,‘鲨鱼’的主人已经病逝了,陈纳德已经派人过来,准备将飞机开走了!”张乐平捶了捶脑袋,想起了那一回事。
“什么时候开走?”我剧烈咳嗽起来,脑袋一阵的昏沉。
“凌晨时分吧!”张乐平不安地看向我,“李哥,我看还是暂时先把情报的事放下,等以后——”
“乐平,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做了。”我拼命揉着太阳穴,强行振作起来,顾不得眼前冒着的金星,迅速去枕头下摸了勃朗宁插到腰间,就往外走。
“李哥,还是我送你一程吧!”张乐平咬牙说道,“大不了一起死!”
“别,兄弟,你有妻儿,李哥我可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不足惜!何况,你李哥我命硬着呢,多少次灾难,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我已经害死了巴桑,我不能再害死你了!”我将门关上了,张乐平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消失在了门后。
宿舍的大门已经敞开,机场负责人马英山领着两个本地的收尸工进来了,胡冲和巴桑的尸体被套进了裹尸袋,扛了出去。
“李机长,这么晚了去哪里?”马英山远远地跟我打声招呼,他那张肥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
“唉,我出来走走。”我咳嗽一声,“我刚刚死去了两个朋友。”
“哦,原来他们——”马英山指了指裹尸袋,长叹一声,“节哀吧,兄弟!我会向上面汇报,给他们追加一些名号的,以此安抚亲属。至于凶手,你也是知道的,这年头,打仗都顾不来,上面也不会专门派人来查,你自己以后小心就是了,谁知道他们得罪了谁呢。”
我冲他点点头,紧紧飞行服,向机场方向走去,头顶月亮将满未满,月光凄然地照着地上横生的野草,草尖上仿佛起了层霜似的。我在风中咳嗽了一阵,向那些并排而立的飞机一步步走去。
几个守着飞机的大兵都认识我,冲我挥挥手,一个大兵丢过来一支烟,我接了,叼在口中。那个大兵将口中的香烟摘下来,让我借了火,问:“怎么,现在要出机?”
“嗯,‘鲨鱼’再隔几个时辰就要进行交接了,我加些汽油,试飞一下,总不能把一架瘫痪的飞机交到美国佬手上吧。”
“那是!”大兵吐出一个大烟圈,跟着又拿中指戳进了烟圈里。那个动作是大兵们慰藉寂寞的一种方法,虽然深究起来有些令人不齿。
我走近了“鲨鱼”,它的机身、机翼都已伤痕累累,右翼上甚至镶入了一颗金灿灿的子弹,在月光下闪着峥嵘的光。我打开座机舱门,坐上了驾驶座,驾轻就熟地启动发动机,猛拉操控杆。
“鲨鱼”的轰鸣声打破了这一派静谧,滑翔着向空中飞逝,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沉沉的天幕,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所做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