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德川家康以四大老之首的身份,开始封赏诸大名土地。
其中,岛津家、细川家、森家等五家大名,先后得到了数万石的领地作为赏赐。
此举不但是拉拢这些大名的手段,同时也向整个日本宣告:真正的统治者,是我家康。
石田三成很生气,后果不严重。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提前退休的中年干部,除了发发牢骚踢翻几个小桌子砸坏几把小凳子外,也干不了别的了。
就这样,庆长四年(1599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了。
新年伊始,各大名纷纷前往大阪城向秀赖小朋友表示祝贺。在行完礼拜完年后,大家又纷纷赶往德川家康的住处。
谁都看出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爷。
其中,代表上杉家前来的,是一个叫做藤田信吉的家臣。
信吉擅长舌辨,口才出众,被视为外交奇才,不过其个人经历却是相当曲折的。
他原是武田家的沼田城城代。
所谓城代,就是管理大名直辖城池的官员,但对城池只拥有管理权而不具备所有权,真正具备所有权的,叫做城主。
这位沼田城的城代,在战国乱世的几十年里,先是投靠了上杉家,后又投靠了北条家,之后又投靠回了武田家,武田家都被灭了他的沼田城还依然坚挺,之后他再次回到了上杉家,又顺理成章地成了上杉家的沼田城主,整个过程和真田昌幸基本雷同。
总地来说这个人拥有以下特点: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
这样的人生经历,在日本战国时代虽说一点都不少见,可问题在于,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外交使者。
一般而言,外交使节除了需要能言善辩铁齿铜牙之外,为人的节操也是相当重要的。
这点其实并不难理解:如果派一个平时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妇女,一打仗就逃跑,一被包围就投降的人做使者,那么不但会被对方明里暗里地嘲笑家中没能人,同样出使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更糟糕的是,搞不好他看中对方势大,当场就被策反了也说不准。
可上杉家还就偏偏派了这么个家伙做使者了,而且出使的还是特别喜欢挖坑使绊子的德川家。
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决定的,是上杉家家老—直江兼续。之前我们曾经提过,有个人头盔上顶着一个大大的“爱”字,说的就是他。
直江兼续,时年四十岁。
他是樋口家的儿子,幼名与六郎。他的祖辈倒也显赫,乃是平安时代的名将,人称“朝日将军”的木曾义仲手下四天王之一的樋口兼光。
与六郎自幼便作为主君上杉景胜的侧近小姓一起长大,二十一岁的时候,做了越后名门直江家的上门女婿。从那时候起,他才借着老丈人家的地位,挤入了上杉家重臣的行列。
当然,就其个人能力来说,也称得上当时日本罕见的英才。
上杉谦信死后,上杉家爆发了以争夺遗产为目的的内乱,史称“御馆之乱”。在这场动乱中,直江兼续坚定地站在了势力处于下风的上杉景胜一方,并且设计除掉了直江信纲、山崎秀仙和毛利秀广等敌对重臣,最终确保了景胜的统治地位。
秀吉统一日本之后,数次要求直江兼续离开上杉家,来做丰臣家的直属家臣,并且许以百万石领地,但都被一一回绝。最终,他以三十万石领地的俸禄,被称为“天下第一陪臣”。
顺便一说,天下第二陪臣,是伊达政宗家的片仓小十郎。
现在,让我们再把视线转向大阪吧。
由于上杉家的地位比较高,所以家康特地单独接见了藤田信吉。
双方简短的寒暄之后,家康突然说了一句:“上杉家最近的动静还真是不小啊。”
这里的动静,主要指的是上杉家最近在领地内修路造桥大练兵,还招收了不少浪人,其中还包括了被誉为“日本第一倾奇者”的前田庆次,以及日本第一武林高手上泉信纲的孙子上泉泰纲。
家康的话,听上去似乎就是一句单纯的感叹,毕竟修路造桥那是造福一方百姓,收几个浪人那是促进再就业,都是大名应尽的职责。
但藤田信吉却一言不发,既没附和家康说动静确实很大,也没谦虚地表示动静还不够大,只是一个劲儿地呵呵傻笑,打算将这事儿就此敷衍过去。
因为他明白,家康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在感叹,而是事出有因的。
这“因”要从几个月前,一封从越后寄给家康的密信上说起。
寄信人叫做堀秀治,是越后的大名,也是“名人久太郎”堀秀政的儿子。
信上的主要内容只有一个:位于陆奥国会津若松城(今福岛县内)的上杉景胜在近一段大肆收购军备,招收人马,并且整修主要的军事要道,看起来有不臣之意。
堀家之所以会那么干,那纯粹就是报复。
这话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众所周知,上杉家的大本营一直是越后的春日山城,基本上就没怎么变过。但是在庆长二年(1597年),秀吉对他们家下达了转封令,要求其从春日山转到会津,而原有的越后领地,则交给堀秀治来管辖。
所谓转封,就是将这家大名的领地从这里转到那里,就跟之前将德川家的领地从三河移到关东一样,至于秀吉的用意,也是相同的。
所以,上杉家非常不爽,但也很无奈,毕竟起来反抗丰臣秀吉,他们还是不敢的。
就这样,他们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了越后领地的继任者—堀秀治的身上。
具体的发泄方法相当缺德:直江兼续在临搬家之前,向越后的百姓一口气提前抽了半年的税。
这下可就苦了堀家的人,他们本来手头就不怎么宽裕,现在又少了半年的收入,要想再问越后的百姓拿钱,对方是死活不干,不仅不干,还反过来闹起了一揆,直弄得越后境内鸡飞狗跳,整天就没个安宁日子。
堀秀治很愤怒,他决定伺机找个机会给上杉家点颜色看看。这机会,一伺就伺了整整三年,不过总算让他给抓住了。所以,当他探知上杉家在会津备战备荒大练兵的时候,异常兴奋地便给德川家康寄去了密信。
虽说是密信,但其实也不怎么密,比如藤田信吉之类的就知道了,所以他打算打个哈哈就把这档子事儿给糊弄过去。
但是终究没能糊弄成。
因为德川家康认真起来了。
“看你们这个动静法,好像是要准备打仗啊?”
信吉连忙矢口否认,并解释说这只是普通的内政建设。
“既然如此,”家康眯起眼睛,“为了辨明事实,那就请弹正大弼(上杉景胜官居弹正大弼)赶快从会津来我这里一趟吧。虽然说这不过是传言,可他毕竟是大老,自己的清白还是很重要的。”
无奈之下,信吉只能派快马回报会津,通知自己的主公,然后自己暂时留在了大阪。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藤田信吉受到了德川家的高度礼遇,不仅好吃好喝的供着,本多正信也隔三岔五地跑来找他聊天。
在两人的交流中,正信一边对信吉的能力大加赞赏,一边也时不时地透露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情。至于信吉,则不断地将上杉家整顿军备的事情点点滴滴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正信,同时,也接着连续发了好几封信让快马送去了会津。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十天,上杉家那边连个动静都没有,于是信吉向家康毛遂自荐,想亲自回家一趟,以催促主君早点来大阪。
家康立刻点头同意。
临走之前,德川家又举行了盛大送别仪式,本多正信还亲自将藤田信吉扶上了马,这一举动使得信吉受宠若惊。还没等他道谢,正信便说道:“能登大人(信吉官居能登守),这个世道可是在不断变换中的啊。据我所知,阁下不但是关东出身,还是源家田山氏之后,这份因缘就已经不浅了,可千万不要再因为一些小节上的事情耽误了自己的前途啊。”
信吉拜谢而去。
一到会津,他便开始口若悬河起来:“如今的家康公可谓是天下人了。”
上杉景胜、直江兼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现在,赶快把新造起来的工事砸了,把招募来的浪人也都解散了吧,殿下自己再赶快去上方辩解一下,这样一来,方可使我家脱离被灭的危险。”
在听完信吉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大通之后,景胜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辛苦了。”
信吉顿感背脊一凉,便告退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景胜缓缓地开口对兼续说道:“果然,这家伙背叛了我们。”
“没必要杀他,就这样让他去好了。”
第二天,藤田便逃离了上杉领,朝江户而去。
开战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上杉方面的战备加强早已基本完成。从庆长五年(1600年)二月开始,鸟仓忠太被任命为总奉行,总共动用了八万民夫将会津各处要塞都修建一新,并且招募了一些天下闻名的浪人如上泉泰纲、山上道及等。三月十三日,以谦信公第二十三年忌日为名目,景胜召集了各处的城主来到了会津若松,又在谦信的灵前宣读了一份讨伐家康的同盟书。紧接着,便召开了战前军事会议。
值得一提的是,和上杉家签订这份同盟书的,是石田三成。
这事儿还得再往前说。
当家康进驻大阪城后,三成一度靠摔家什骂大街来发泄心中的怒火,甚至想过弄个小草人上面写上德川家康四个字然后扎针。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这样做没用,眼看着家康越来越过分,是该采取点实际行动的时候了。
三成的计划分两步走。
第一步,先派人出使上杉、毛利两家,向他们阐述当前的形势,并且告诉他们,等驱逐完前田、浅野两家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们了。
这话其实不用说得那么明,掰着手指算算也该知道了,所以上杉景胜和毛利辉元都纷纷表示自己心中有数,绝对不会让家康的阴谋得逞,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卫丰臣家。
接下来,三成又走出了第二步棋:他让人在京都和大阪四处散布谣言,说上杉家和毛利家试图起兵作乱,打倒家康。
也算是凑巧,此时正好赶上堀秀治跑来打小报告,所以自然而然地,家康对从上杉家来的藤田信吉提出了让景胜亲自来大阪做解释的要求。偏巧信吉又是个墙头草,看着德川家势大就被勾引了过去,发给自己主君的信口气一封比一封过分,不是说家康厉害,就是把自己家贬低成乡下大名,要么就说德川家跃跃欲试准备大干一场。他这一闹,让本来就神经高度紧张的上杉家以为家康真要动手了,于是,抱着一种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心态,跟三成结了盟并且准备动手了。
所以,因为种种凑巧和策划,也就出现了之前所说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