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仍是被闹好的铃声吵醒。他摸黑找到手机,略有些困难地张开眼,一看,六点半了。于是忍着头重脚轻和咳嗽连连的不适,他摇摇晃晃地起了床,胡乱刷牙洗脸一番就下了楼。
短短一段路,他还是险险地与两辆车子贴着擦过,略凝了凝神,他肯定自己是发烧了。也是,昨晚在外滩自虐般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不感冒才有鬼了。将车停在广电大厦下面,他点了一支烟,眼神牢牢锁向入口处。
不消几分钟,顾子瑜就从一辆出租车上跳下,然后一路飞奔而来。沈司墨贪婪地看着她的身影由远及近,匆匆路过,又即将消失。正在进门前的那一瞬间,她似有心灵感应一般,迅速转身回望了一眼,刚好就是他所在的方向。沈司墨一惊,身体立刻向下滑了几寸。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已经转过头进去了。沈司墨不觉弯起嘴角。她一定又是起晚了,来不及带上隐形眼镜就出了门。
其实,她是戴了的,所以那匆匆一回眸,她是看见了黑色宝马车里那人的容颜。那张刻骨铭心,就算失忆也不可能忘记的脸。两个小时的节目,顾子瑜明显心不在焉,几次无缘无故停下来,或是明明报了《迷宫》,却放了一首《再见二丁目》。这样的失常听在沈司墨耳里,却是以为她未睡醒。不过说起来,他也该回去补个眠了,顺便买盒药吃吃,他可不愿晚点被阿南那小子笑话。
下了节目,顾子瑜反常地待在办公桌,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相熟的几个同事招呼她去吃早饭,她也婉言推拒。他,还在楼下吗?现在这样的状况,他还想怎样呢?见了面又能如何,他已是别人的夫,她也再不是他的谁。陈子昂可登幽州台或歌或泣,可她不能。这是她亲手选择的路,再难过,她也要坚持走下去。
想起儿时旧事,那时候院里半大的一群孩子常聚在一起玩,推推搡搡,磕磕碰碰总有时。若是别人将她推倒,即使只是磕破一层皮,她也要哇哇大哭不止,直到那人拿出几倍几十倍的代价来换,她方肯作罢。但若是自己玩耍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个大窟窿,任血汩汩往外冒,她就是咬紧牙不哭。很小的时候,她已经晓得得理就不能饶人,同时也明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
一直在办公室宅到下午,心神恍惚地连王力宏的访问都不记得,直到同事咋咋呼呼地跑来提醒她可以去端茶送水,她才愣愣回了神。但是实在提不起劲啊,于是便宜了别的花痴女。浑浑噩噩地错过了三餐,只顾着在电脑前坐着,反反复复地听钟爱的歌。直到六点档的主持人路过她办公桌,惊呼太阳从西边出来,顾子瑜居然把与偶像亲密接触的机会拱手让人,她才猛然惊觉一天过去了,而那个人,终于还是成功搅乱了她的生活。为什么,时至今日她的心情还要受他掌控?她不甘心!
顾子瑜是个晴朗的人,想要的生活也求晴朗无比。可是为什么,现实总教她无奈,失望呢。为什么她不过是小小的心愿,命运也不愿成全呢?像一出错综复杂的折子戏,在每个自以为安宁的瞬间又突生波澜,颠覆平静,于是,一切又开始混乱。
混乱的时候,她选择开一瓶伏特加,倒满一杯,不惨任何东西,一饮而尽。伏特加,来自俄罗斯的酒,非常烈且甘醇,滑过喉管的时候有一瞬而逝的凛冽,随即额头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那是一种一剑穿喉,鲜血直流般的畅快淋漓。
她是崇尚微醺主义的人,一向都是,但此刻,她又会觉得,不醉,酒就没有意义。如果就这么醉过去,不再醒,多好。可是没有,她仍然可悲地清醒着。
没有真诚地醉过,是一种悲哀。因为放不下,放不开,因为对生活存了芥蒂,对人存了防备,其实没必要,完全可以和生活一笑泯恩仇啊。生活上,顾子瑜素来豁达,可是感情呢?没醉过,跟没爱过,都是耻辱。于是,她真的生出一种想大醉一场的冲动。
近来相熟的调酒师过来,一把夺去了她的酒杯。顾子瑜醉眼惺忪地抬头,眼神明明含有期待,但很快又黯淡下去。“Tracy,别闹。我的酒量你还不放心么?”
“Lazy。”这是她的英文名。面容黝黑帅气,颇有古天乐调调的调酒师Tracy,明明阳光俊朗,此刻脸上却尽是不合时宜的沧桑。“恰恰相反,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千杯不醉。”
顾子瑜再次抬头。“Tracy,少演沧桑,你不是真的古仔,更演不来杨过。下了班早点滚回去,明天不用上课?”Tracy是上戏的学生,才大一,追求新鲜刺激的年纪。顾子瑜想起自己的18岁了,那时,正是和沈司墨初遇的时候啊。好怀念,那段简单明亮,坦率轻快的时光。“你说,天上明明还有太阳和星星,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却为何要独独偏爱月亮呢?”
“因为文人墨客多为风流才子,而只有月亮上住着嫦娥。”Tracy笑道。
“不对!”顾子瑜霍地饮了一口酒,“因为只有月亮才有阴晴圆缺,多么像人生的际遇,又多教人感怀深切!歌里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可是,阴晴变化又哪里足够诠释我心里的跌宕。不过,也是,可能古人咏月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所有这些不过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及。”
“Lazy,从来人生多讥讽,可叹世人看不清。但是看得太清,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最大讥讽?你有时通透得令人心疼。”
顾子瑜这下真的笑开了。“心疼?小屁孩,你才几岁?姐姐我还轮不到你来心疼。去去去,找个小女朋友,快快乐乐挥霍青春去!”
“嘁,你也不过就是25岁,干嘛整天死气沉沉的?伤春怀秋,无病呻吟!去去去,趁着还有漂亮的皮相,赶紧艳遇去。”Tracy摆出一副老成样。
“杯中只有半杯水,杯中还有半杯水。你说我才25岁,我却想,天哪,我已经25岁了。小时候觉得变老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现在明白,心变老那才是最最罪恶的事。我十八岁初恋,至今已是七年的情海沉浮,中途生子、结婚、离婚、又订婚,再经历一场爱人结婚新娘不是我的狗血剧情。看,我是真的历经沧桑。”
“嘁,看上去不过二十刚出头,青春正好呢。Lazy,刚刚的话我丝毫不信。你眼里哪来沧桑?少来糊弄无知少男!”
顾子瑜诚心地微笑:“Tracy,谢谢你。好久没有听到这么清新脱俗且诚心诚意的谎话了,不过,我这人偏就喜欢听好话,所以照单全收了!”
Tracy有点急了。“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相信我?”
顾子瑜拉他坐下来,笑着去拍他的肩。“我信!我当然相信!可是,你不知道吗?就算是‘believe’,中间也藏了一个‘lie’。就像,我喜欢诚实,但不代表自己不说谎。如果谎言比真话动人,为什么不相信呢?”
“你不敢听真话,其实是你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是吗?”
“是,我天生懒惰,更要命还胆小怕事。”
“所以你一边说着‘快乐是自找的’,一边却根本不懂得凡事要去争取。”什么时候,身边已不是Tracy,沈司墨沙哑低沉,却又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顾子瑜猛地张大眼睛,霍地一下站起来,连连后退了数步。直视着他,眼神甚至带着凶狠。沈司墨也不说话,与她互相凝望。渐渐的,顾子瑜的眼神软下来,却仍是无语。
没有争取吗?其实有的。活到25岁,总有那么一两样东西,一两个人,是她极力想要得到,努力去争取过的。但那已是过去式。就像面前的这个人,她那么努力地争取过,又怎样呢?顾子瑜突然就有些醉了。不过,这样很好,她想。于是,她放任黑暗来袭。
Tracy,原名程天南,的确18岁。但是人家智商一百四,16岁已经拿到斯坦福的医学学位。前年回国,机缘巧合认识了沈司墨和徐向明,三人也算不打不相识。程天南于是要求加入瑞仕,因为他发现自己突然对投资感兴趣起来。
就在今年五月,他取代徐向明,残忍地被发配去了埃塞俄比亚。原定半年完成的项目,他硬是赶在十月之前结束了,然后,偷偷潜回国,也不回北京,而是在内奸徐向明的情报网运作下驻扎在了上海。然后,又是机缘巧合,在这家“迷宫”遇见了顾子瑜和蒋慎言。近来,只有顾子瑜常常独自过来,于是他借机与她熟络起来。
可惜,还没有好好挖掘挖掘这个传说中沈司墨死穴的奇妙之处,那边厢,沈老大终于发现了他的踪影。于是,圣旨下来,急召回京,违者大刑伺候。徐向明这老狐狸当然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程天南只有自救。笑话,凭他智商一百四的天才,会连续两次输在那老狐狸手里?于是,他在沈老大面前show了一部分这段时间在上海收集到的情报。其实也不过就是形容了一下下顾子瑜是如何如何的面容郁卒,时常独自买醉。
这不,沈大人发话了。继续潜伏,随机应变。谁知道,他的效率实在也是快了一点,不到几天已经现身。且甫一出手,不消一招一式,顾美人已经吓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