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说完,静静等待常忆父母的表态。
常忆父母只是望着她,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嘉心你疯了么?!”秦文景忽然推门进来,沉声道,“你以为你在玩小孩子办家家酒?你知道什么是眼角膜移植吗?你以为你没了眼角膜还能看见?!”
她不知道他竟然在门外,微微一怔后,轻声道:“我知道,移植后,我会失明。”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知道了还这样说?!”
她抬起眼来望他,“可他是我的亲弟弟……”她静静地落下泪来。
“我以前弄丢了他,让他伤心了那么久,他终于是忘记了,可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可现在又要面临失明……其实这件事我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我早点提醒常忆,也许三脚架就不会滑,常忆也就不会有事,他更不会因为救常忆而自己摔成了这样……最终所有的过错,其实还是在我,我要负起责任。”
她眼里的平静和坚定震住了他。
他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她,也是这般平静和坚定,停止了婚礼,义无返顾地转身离开。
她真是下了某一个决心的话,她会铁了心去做,她真是固执得可怕!
“你以为你是什么?伟人?救世主?”他冷笑着看她,“负起责任来?你以为别人都需要你负起责任来么?你以为什么责任你都能负起来的么?!”
“我不能,”她低软地看他一眼,“所以很多次我都逃避了,我像一个残兵败将一样落荒而逃……可这件事我不能逃,嘉远说,如果他看不见,他一定活不下去……”
她说完便垂下眼来,鼻子又开始酸涩了,她别开脸。
“那也有别的办法,难道非得要你的眼角膜吗?”他看她这样,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们已经给他报名,一有合适的眼角膜捐献出来,他马上就会轮到。”
可她只是摇头,“你也说是报名,是轮到,如果一直都轮不到呢?难道我们要一直瞒着他,告诉他只是暂时性地失明?然后,看着他失明一个月,一年,两年,三年……?他终究是会知道的,他从小已经吃了太多苦,我不能再让他吃苦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顿,好似负气一般地道:“你别做梦了,国家禁止眼角膜活体移植!”
“我是为了我弟弟,我心甘情愿,谁能禁止我?”她反问他,“如果非要捐献才可以的话,我可以去填捐献志愿,我自愿捐献给自己的弟弟,然后我自杀,这样可以了吧?!”
他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硬声硬气伶牙俐齿回应他的一刻,好似从认识以来,她最多倔强地强辩几句,她几乎都是顺从的,或沉默或笑,可今天她却——!
他觉得自己真要被她给气疯了!
“文嘉心,你竟然如此轻视生命,你还说到自杀?!”他狠狠地盯了她看,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面去,“你说得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是你和你弟弟了!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说完就摔门而去,留下她和一直插不上话的常忆父母呆怔在房里。
她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走得那么快,仿佛要极力摆脱甩落什么压抑和束缚!
她垂下眼来。
文景,当我以为再也无法面对你之后,我的世界,真的只剩下我,还有一直寻找的嘉远了。
果然一直没有找到捐献者。
常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开始陷入到一种不见尽头的恐慌中,不是在病床上沉默地仰躺一整天,就是摸到什么就扔什么,歇斯底里地叫喊。
他像变了个人,拒绝见常忆,拒绝见父母,拒绝身边每一个亲人。
也许在他扑身而出的那一刻,他只想到拉回常忆,而推回常忆自己摔下的那一刻,他想至多也就是摔伤,最恐怖不过一个爽快的死,可突然陷入的一片漆黑却是永远的,他不但无法适应暂时,更是无法接受会伴随他的一生!
嘉心来看他的时候,他先前是一动不动地睁大眼躺在床上,后来一骨碌爬起身,摸索着抓住嘉心的手,用力地抓住,颤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我是不是要永远看不见了?……”
嘉心忍住泪,努力缓和声音告诉他:“没有,你不过是暂时性视力下降而已,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轻轻点一点头,可片刻之后,却是猛的摔开她的手,“你骗我!”他恐惧地大声道,“可是我看不见,我一点都看不见了呀!我是不是失明了?我是不是永远都要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嘉、常远!”嘉心急急止住,用力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别人骗你,可我为什么要骗你?医生说了,你是暂时性的,因为摔下来撞到头了,脑子里有淤血,这样的情况是必然的!对了,你不是看过许多电视电影吗?里面的人不是也会这样吗?啊?”
他有些平静下来,紧紧捏住她的手,不敢相信地低声问道:“文嘉心……你不骗我的,对吗?……”
她轻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呀?不过,医生说要批评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这点小变故都不能接受,医生说了,情绪越厉害越会影响视力的恢复,你看你看,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真是会失明!”
“文嘉心,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他不再颤抖了,双眼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握着她的手,轻轻笑了笑,“其实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很特别。”
她的心轻颤了一下:“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仰起脸,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般微笑,“就是觉得,你好像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我被你牵着手走,你好像……我的姐姐。”
她眼里蓦的落下泪来,“如果……”她哑声道,“有没有可能……我真是你姐姐呀?”
“唉,那怎么可能?”他摇摇头,“我姐是常忆,那个老是一头往前冲的急火火的常忆,她老是教训我,其实她有时候比我还要孩子气,可是,她始终是我姐。”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她悄悄擦去眼泪,故意装作欢喜的声音问他,“你其实是被你爸妈领养的,然后,你是别人家的小孩子,在自己原来的家里,你也有一个姐姐,跟常忆一样的姐姐……”
他用力摆摆手,“才不会!我是我爸妈的儿子,而且,如果我真是被领养的话,证明那家人不要我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终是对我无情,我干嘛还要去想他们!”
她想问下去的话都凝滞了在嘴边。
他听不到她说话,忙挥挥手,凭空摸索一番,道:“文嘉心?你走了吗?”
“没有。”
她轻轻按下他的手,柔声道,“常远,你会好起来的,不多久,你就能看见了,我不会骗你,从来都不会。”
她意志坚定,谁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连林南风也不能。
可她需要林南风的帮助,她对他说,医生不同意她的眼角膜移植,说是国家禁止活体移植,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再拖下去嘉远就会死,她不能看着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放弃自己。
“那么我呢?”林南风沉痛地看她,“嘉心,你觉得我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摘除了眼角膜,然后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她笑了一下,伸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这应该是和他认识以来,除了那个夜晚因为委屈靠在他肩上外,她主动的,最亲密的一次举动了。
“我不怕接受失明,而且,不是还可以排队轮到捐献吗?”她轻松道,“也许我运气好,才移植完没多久,就会有捐献的眼角膜可以给我了,我不过就是暂时失明。”
“你很勇敢,可却为什么偏偏不敢……”他蓦的止住话,只是看着她。
她心头一紧,可还是笑着问:“不敢什么?”
他只是凝望着她,想到在酒会上她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时光的长河,沧桑而平静,那是他林南风永远也得不到的。
而另一个人,则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做着一些事,比如调查嘉远的下落,这是他已经知道的,那么,应该还有许多他或是她都不知道的。
于是他摇摇头,“没什么,”然后低叹一口气,“好,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她其实只需要他和林睿的关系,找到一个愿意承担这种风险的医生来做移植手术,她知道他会帮她办到。
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给她,让她做好准备。
离手术的日子愈来愈近,她却愈来愈平静。
知道从此以往将会看不见一切,于是动手收拾了租住的房子,把东西都整理得伸手就可以摸到。
都准备好之后,她想,就只剩一件事了。
她想最后看看他,看他,看最后一眼。
“舒秘书,我要辞职了,我想亲自向总裁交辞职信,我能见他吗?”
打他的手机都是关机,她只好亲自拨了电话到二十六楼去。
可舒洋却告诉她他出国了,和国外的大客户商谈合作,没有半个月不会回来。
“那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她抱了最后一点希望,“能告诉我吗?”
“抱歉,”舒洋的嗓音却是略显生硬,“总裁的手机号需要保密,除非有必要,你如果有要紧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哦,没什么……”她怅然放下话筒,转眼望向办公室窗外的蓝天。
冬天的蓝天不多,可能看到最后一眼的蓝天,却为什么看不到最后一眼的他?
手术按原计划进行。
她换上手术衣,躺到巨大的无影灯下,灯光骤然明亮,她转头看邻边手术床上已经注射了麻醉剂的常远。
这是她的弟弟,她的亲弟弟,她今天……终于可以为他做一点事了。
她忽然觉得心绞得痛,眼角溢出一点泪来。
是最后的泪了吧?
她笑了一下,伸手揩去。
她也注射了麻醉剂,药效已经开始作用了,她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可是,就在最后,她仿佛看到门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定是看错了。
她想。
然后闭上眼。
她醒来的时候,不过觉得只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那个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她带了嘉远跑到外面躲起来,很多讨债的人从她家里走出,赵和彪向她和嘉远藏身的地方过来,她和嘉远马上站起跑开,她拉了嘉远的手,一直一直地拉着,然后跑得很远,跑出一身汗后,再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走。回到家,爸爸妈妈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见她带了嘉远回来,又惊又喜,告诉他们有人帮忙付了所有的欠债,他们家以后永远都不需要躲躲藏藏了……
在梦里,她还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名叫秦文景的男生,他高傲冷然,可对她却很温和,他们两个相爱了,大学毕业后就准备结婚。后来在教堂里,他亲手将婚戒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温柔吻她,微笑着告诉她:嘉心,我爱你,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她在梦里就笑了起来。
她说:真好,爸妈你们都好,弟弟也长大了,还有文景一直陪伴着我,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