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之后,他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坐在这里?”
她依旧埋头在膝盖里,泪水依然滚烫。
“怎么了?”他在她旁边半蹲下身,目光落到电梯门槽内的那只高跟鞋上,“鞋子被卡住了?”
“不是,”她轻轻摇头,黑发散落下来,仿佛一匹沉沉的黑缎,“我想我的爸妈和弟弟了。”
他微微蹙眉,以前,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何况,他好似也从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
“想他们了,那就去找他们,看看他们。”半晌,他站起身,沉声道,“再晚公司里总也有人,你这样坐在电梯门口,不应该。”
她纤细的身体猛的一震,然后,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看到他之后,神情更是慌乱,马上抹去眼里的泪,撑着一旁的墙壁站起身。
适才一直沉浸在伤心的回忆里,她竟然没发觉旁边的是他?
脚下一高一低,她站立不稳,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晃,她急着伸手攀住两边可以依附的东西,不当心手就伸向了他,可却是触电般的,迅疾缩了回来,然后,勉强倚在了墙壁上。
“……总裁。”她红着脸,不知道是刚才埋头哭的,还是因为发现是他而困窘的。
他淡漠地点头,之前莫名涌上心头的暗潮因为她这一句称呼而全然退尽。
总裁……
她现在,只称呼他这个名号,连之前的“秦先生”也不再了。
可是,这不是他自己一手创设的么?而且,不也是他自己希望的么?
他颇有些自嘲地想,唇角浮起一抹冷淡的笑。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她垂下眼来,瞥见电梯门槽内的高跟鞋,忽然又抬眼朝他那边,急急地喊了一句:“……总裁!”
他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我……”她窘得只觉得面上的红烫正如汗水一般滴落下来,“……我、我拔不出鞋子。”
他好似不信地看了看她,她勇敢地回望,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没有撒谎,于是又蹲下身去,努力拔了拔鞋子,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他默叹,上前几步半蹲下。
手按在鞋跟上方,他轻轻摆弄几下,鞋子轻巧地自门槽内脱落。
他递过鞋子给她,目光别有深意地注视她,“拿好,总不用我帮你穿上吧?”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接过鞋子,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鞋子回到她手上,才那么一秒半分的功夫,几乎是一声细微得要听不见的“啪”响,那只惹祸的鞋跟无端端断开,极清晰地掉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她扯了扯嘴角苦笑,这又是怎么回事?
“走吧。”他的目光自地面上孤零细小的黑色鞋跟移到她脸上,“另一只鞋子也脱掉好了,我开车送你。”
她疲倦之至,并没有看清他眼里隐隐的晦暗,只是顺从地脱下另一只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跟在他身后离开。
他在前面走得稳健,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目光飘飘落在他后背,黑色深沉的西装,笔挺颀长的裤管,往下,往下,一直到黑亮的鞋跟。
又要跟他有牵扯了吗?
她问自己。
文嘉心,你可以拒绝的,你可以说自己打车回去的……
可她只是目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一直到坐上那部保时捷的副驾,冰凉的足底踏上车内柔软的羊毛垫子,一阵温暖软和。
嘉心,你现在累了,乏了,你不过是想请他送你回家。
何况,现在,你除了麻烦他,你还能麻烦谁?
她困倦地仰头靠上车座,眼睛微微阖上。
平稳行驶的车子却是突然刹住停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眼有些茫然地看车前方,什么都没有,橙黄的路灯下马路宽阔辽长,这条路上的车子并不多,前方也显得空旷而清冷。
她转过脸来,同样茫然地望他。
他双手握放在方向盘上,重重按压了一下,倏的转过脸来看她!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好似在下着某一个巨大的决心,可又好像觉得没有任何必要了,愿意听之任之,愿意弃之放之……
你……
她想问他是怎么了,话语还酝酿在口内,他已经伸手揽过她,手掌扳过她的脸,一低头,唇重重压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唇粗重地碾压过她的唇,她想要惊呼出口,他的舌尖却顺势滑入,柔软,却是猛烈地汲取她口中的一切!
仿佛攻城掠池一般,他没有留给她片刻的思索,没有丝毫的怜惜,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的唇被他碾得生疼,她的舌被他揉压得发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爱和甜蜜,她只觉得痛,那种痛,一直彻入心肺!
他那么突然地吻她,可相隔了整整五年的这个吻……为什么只有疼痛和仇恨?
文景,你恨我,恨得那么深,又那么痛么?
她觉得心真是在痛,火烧火燎一般,又如冰水浇灌一般,如此的冰火两重天里,她整个人都要忍不住地颤栗……
可她终究没有退却。
她闭上眼,双手挽上他的颈背。
她迎上去,温柔地,用冰凉却轻软的唇回吻他。
她的动作生涩,可是勇敢而坚定。
几乎是一霎那间,他轻颤,可几乎又是同一秒,他更加猛烈地吻住了她!
窗外有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车载音乐隆隆作响,摩托车上的人看不清面目,可却能听到他们怪腔怪调的起哄声和长长的唿哨声,在他和她几乎要陷入一片死寂的耳廓内清晰刺扎!
文景,你想恨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恨我,是不是?
她的眼角缓缓溢出泪来。
可下一刻,他却猛地推开她!
“文嘉心……”他狠狠擦拭嘴角,冷笑道,“原来你真是想勾引我!”
一瞬间,她仿佛被五雷轰顶,震惊错愕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鞋子被卡在电梯门槽里,鞋跟又不早不迟地掉落在我面前……”他依旧冷冷地笑,目光仿佛利刃自她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剐过,“……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觉得没有抓牢我现在只能在营销部做个小员工委屈了?”
她的手指紧紧揪曲在身下的坐垫上,她只觉得脖颈僵硬,似乎连轻轻摇一下头都变得极端困难。
是哪里出错了呢……她很困惑地想。
于是他的眸光更冷洌了,“怎么不反驳?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据理力争的么?还是,你实在是心虚,无话可说?!”
她慢慢回温的足底重新冰冷,她蜷缩起足尖,尽量尽量地往还有一点暖和的车座内贴靠。
“可你怎么就知道当时一定会是我?”他伸手抓住方向盘,很重很重地握压下去,“如果当时经过的是林南风或是别的一些谁,你是不是也要装出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告诉别人,说我想我的爸妈弟弟了,告诉他们你的鞋跟被卡住了,再让他们看到鞋跟落下,让他们像救世主一样带着你回家——啊?!”
不待她回答,他猛力踩下油门,车子呼啸冲出路面,如一头狂野的猎豹飞奔向前!
车内明明没有风,没有一丝的风,可她却觉得冷,面颊好似被刀剐一般,无数个无形的耳光劈打下来,眼里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她偏过脸,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还有那几乎被拉扯成一条橙黄的线的路灯光。
她只觉得冷。
后来,车子在她租住的地方停下,她打开车门,什么话也没说,赤脚出去,如同一开始她赤脚进来。
后来,他在马路上奔驰许久,初冬的深夜,他开着敞篷,任凭夜风呼啸着狠狠刮擦他的全身!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也不觉得暖。
车子里就他一人,刚才那个能给他一点暖和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下车了,离开得沉默,而且决绝。
他忽然自心内涌上一阵恐慌——
明天、明天在公司,他还能……看到她吗?
他猛的刹停下车!
然后,快速地掉转车头,往来时的路飞快折回!
他忘了自己晚上已经闯了多少个红灯,也不想去理会是不是已经够格被吊销驾照,他只想快点赶回她下车的地方,如果赶得及,他多么希望她还在那里,沉默地伫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折回。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回到刚出电梯的那一刻。
那时,他只会帮她取出鞋子,就算鞋跟很可笑地掉落了,他也决不做其它想,只是送她回家,让她可以早一点回到暖和的房子里,不会孤零零地坐在电梯门口的冰凉石地上难过……
可他还是让她难过了吧?
他放慢车速,在那片已经熟悉的老式住宅楼前缓缓停下。
那里已经没有人,只有老式的路灯在水泥地上静静晕出一圈昏黄的光。
他伸手,轻轻抚上唇,那里还有一点她晚上余留的温暖。
可心,还是一寸一寸地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