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退了学以后我就跟王旭他们在一起过了,跟小昭姑娘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们练习时候我就到处走走拍照片,我最喜欢去拍那些胡同还有大杂院,我走街串巷不停地寻找整齐胡同和凌乱不堪的大杂院,从每一个胡同墙壁上的爬山虎和大杂院喧闹的噪杂声里寻找小时候的痕迹,我很想念以前平安里的大杂院。那时候夏天的晚上还没有这么热,那时候积水潭的护城河还是一条臭水沟,每年夏天离老远都能闻见一股一股的烂黄瓜味儿,借着路灯就能看见一堆堆的苍蝇蚊子到处飞,可就是这么个破地方,倒成了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我和小赫儿穿着跨栏背心和大裤衩,趿拉着大拖鞋,“啪啪啪”地满处转悠,蹲在草窠里逮蚂蚱,跳到臭河沟里捉萤火虫,让蚊子叮得一身一身起大包,晚上痒痒睡不着觉,抹什么都不管用,只能挠得到处冒血,第二天数着对方身上的大包互相笑话。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用想,过得多快活。
还有我爸妈,身边的人都劝我回去看看他们,谁也是娘生爹养的,没有不惦记的事儿,再说又这么近。可我实在是没脸见他们,那俩都是好面子的人,当初我那么死气白赖地从家里跑出来,俩人肯定气够戗,就说现在气儿消了,让我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实在没法交代。
这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跟谁也没说。天天看着王旭这帮人挥汗如雨,追着“梦想”的屁股后头满处跑,谁也不想被落下,我要是说出这种话准得让人瞧不起。他们岁数不大,家里边又都不富裕,平时挣点儿钱一分不剩全折腾到这里边儿了。好多人都特别不理解,我妈以前就老说这帮孩子忒轴,挣点儿钱干什么不好,非得玩儿这没前途的东西。摇滚乐一直让大街上的老百姓觉得根本没前途,锣鼓喧天的,没有流行音乐听着顺耳,还不如扭秧歌的听着热闹呢。所有真正跟艺术沾边的东西在中国的老百姓中间都不好发展,否定的原因也不过就两条:不热闹、不顺耳。想当人民的艺术家,得多难啊。
那时候我全部的事儿,就是摆弄照相机,平时跟着王旭他们打工挣的钱全交了学费,再加上各种器材,我们这帮人连吃饭的钱都老不够,幸亏还有一个萧阳没事儿就来接济接济。
对于我退学这件事儿萧阳觉得这是只有缺心眼儿才能干得出来的,“稍微拿脑子想想,甭说脑子,就是转悠转悠脚趾头也万不能这么干啊。”她老说上大学不也能学艺术吗?就算真不想上学也不能跟家里头脱离关系啊。要是在家好歹也有当爹妈的在背后撑着,“哪儿至于连口饭都吃不饱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我身边儿,两眼含泪地看着我“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米饭粒儿,一双小手摸着我的头发。也许李景赫说的没错儿,这人就是母性泛滥,看谁都像闺女儿子。
这些话我都知道,可是……
“我不能老靠着别人活啊。”
“我听李景赫说他们可想你了,一提起来就眼泪哗哗的。”
我没说话,自己的爹妈自己知道,就算那时候对我再失望,总归是血脉相连的,没有不惦记的道理,可让我就这么回去了,我实在不甘心。
“还有李景赫,你都不问问他怎么样?”
“怎么样?”
“其实也没见怎么样,照样吃喝玩乐追跑打闹。就是去你家去得勤了点儿。”
“那你就告诉他这一阵儿得麻烦他照顾照顾我爹妈了。”
我就知道李景赫是金刚不坏之身,他现在已经练成金钟罩铁布衫了,别人一碰就倒地,唯独他万箭穿身也能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位铁臂阿童木,真正的坚强不屈。没了我,他还不是一样的精神熠熠。他已经再也不需要我了,心里觉得实在难受。
这之前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得暴食症的那些人,有什么事儿非得靠大吃喝来解决啊?可现在我突然就觉得什么也干不了,非得一个劲儿地把碗里的饭粒儿往嘴里塞才能让我觉得好受点儿,不然的话,我就该哭出来了,这点儿菜本来就够咸的了,我可不想被齁死。
萧阳可又瘦了,那双牛仔裤去年穿在她身上还紧紧包着她的大腿,可现在空荡荡地随风飘荡着,她杵着两条细长的腿,就像一只仙鹤,细脚伶仃看得我心疼。
“学校现在特累?”
“确实挺累的,天天都得熬到大半夜才能睡觉。早晨六点多就得起床,大马路上走着走着都能睡着。”
“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程筱,我想跟你说件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我一愣,让我保守秘密啊?那倒没问题,本来平时我就不爱说话,我妈说我三脚踹不出个屁来,要说保守秘密,谁也没有我合适了,想说一个秘密,说出来就怕出事儿,不说出来心里又挺难受?去找垃圾桶程筱同学吧。以后要实在没活路,我就在电线杆上贴这么一广告,说不定能生意兴隆呢,现如今谁还没有点儿“不好意思随便说的秘密”。
所以你们就跟我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全给你们收着,收到烂我肚子里为止。
“我爸想让我出国留学。”
“去哪儿?”
“澳大利亚。”
地球的另一边,和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位置。我们这里满天飘雪的日子,那里正是阳光灿烂的夏天。而我们还穿着T恤短裙的这个时候,澳大利亚正在飘着雪花呢。不是吗?
“什么时候去?”
“我不想去,程筱,一丁点儿也不想去。留在北京有什么不好?这里有王旭有你有我所有的朋友。”
“可是那样才有前途啊。”
“那不是我的梦想。程筱,你知道我就想当老师。这有什么不好?”
“你爸总是为你好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一走就不知道了。”漂亮姑娘把眼皮微微垂下来,眼神里的光辉慢慢黯淡下来。
“那你跟王旭……”
“所以我不想走,不光是王旭,我的家也在北京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她高兴点儿,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始终都是她的家。
“况且我也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就该回来了。”话里含着重重的鼻音,她叹一口气,然后眼睛失神地看向前方。
这个世界真是现实,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不幸,萧阳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漂亮得像不小心在天堂滑了一跤摔下来的小天使,可是在她摔下来的时候折断了一只翅膀,那只翅膀就是她妈妈。她的家本来可以很幸福,爸爸是大老板,妈妈一直很贤惠。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妈离家出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再见”都没有跟萧阳说过,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了,已经五年了。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儿不思念自己的母亲,这五年里,萧阳一直坚信自己的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哪怕要她每天都住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等待,她也不愿意离开。
“那你一点儿也不想去?”澳大利亚是多好的一个国家,要是我能去一次,亲手摸一回那大红石头,甭管干什么都值了。
“一点都不。”
她这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把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赶紧举起两只手护住她脖子两边,当心小细脖子别再摇断喽。
“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自己的人生不是应该由自己决定吗,要是王旭在他也会这么说的,大概是吧……
“你永远都跟我一头儿,是吧?”
“嗯。”
今天这饭,怎么这么噎得慌呢?我觉得那饭一直塞到了嗓子眼儿,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转过身一把抱住这个轻飘飘的漂亮姑娘,萧阳,甭管遇见什么事儿,我都永远跟你一头儿,就像你一直都在我后头替我撑着。
她抬起头笑了,那笑容让我的心里一下特高兴,也特踏实。
这姑娘就像是冬天最温暖的壁炉。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心里装着别人的秘密真不好受,就像是怀里揣着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一小会儿也不得安稳,继续揣在怀里揣得我的心直难受,把它放出来又怕它逃跑了再也抓不住。怪不得《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哪怕是对着个破树洞也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我能跟谁说呢?也就只能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烙饼,就这么折腾到第二天早上。
太阳刚一露头这小院里的人就都从床上起来了,嚓嚓、调音、开嗓子,就是国旗班也没这么热闹和认真。今天是个大日子,十一黄金周,他们终于拿到一个摇滚音乐节的演出邀请,摇着滚着直奔欢快的正前方而去。
要提到这个音乐节,也能算得上有名了——虽然我还不大清楚,据说已经办了十年,据说一开始就是音乐学校促进同学间友情的交流和汇报表演,据说现在这是中国摇滚界的盛事,据说每次办摇滚节都有不少外地摇滚青年扛着大包小包往北京城赶,据说里面混着不少外国哥们儿,据说场面之大,情景之壮观,国内尚无任何一场音乐盛会可与之相媲美,据说……据说……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