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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舞会绝对是军校生活里一道奇异的风景。虽然它如昙花一现,不久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一转眼,梧桐树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军训结束,天已深秋,女生们拥向了军校的周末舞会。

军校的舞厅就在主教学楼的最顶层,吊灯璀璨,富丽堂皇。军校的这个舞厅原本就是个舞厅,遥想当年,也是达官贵人、阔妇名媛出入的地方。而今它属于我们的军校,它的主人已换做堂堂正正的我们军校里的兄弟姐妹了。

说是这么说,可舞会每个周末举行一次,军校里的姐妹可以随意出入,军校里兄弟却不是人人都能踏进来的。舞会的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把守,那架势真不含糊。大门边立着块牌子,上书“舞会须知”四个大字。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明确注明着舞会的各项规定。其中一条规定格外醒目,使许多跃跃欲试的人望而却步。这一条便是——参加舞会的男宾只能是军校的领导、教员以及干部学员,青年男学员禁止入内。前两者自不必说,所谓的干部学员,是与青年学员相对的一种叫法,指的是来军校进修学习的有干部身份的学员。而青年学员则指的是高中毕业直接考到军校的学员。舞会的这一规定沿袭多年,虽不断遭到各届青年男学员的强烈抗议,但却一直未见有任何变动。

一到周末,军校里最亮丽的所在无疑就在舞会上了。军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到了周末的晚上,大半都会被邀请到这里来。平日里她们总是素面朝天戎装在身,展现在人前的是她们的飒爽英姿。而当晚她们则个个是卸去盔甲后的花木兰,粉黛巧施,裙摆飘飘,尽显女儿的自然美态。可惜的是军校里的大多男生却无缘领略这美少女的芳容,只因为“青年学员”四个字无情地阻挡住了他们迈向青春盛会的步子。于是在周末的晚上,舞会上的乐声一起,男生宿舍楼里总会发出一阵长一阵短的吼声,那声音似旷野上的狼嚎一般,凄厉地游荡在军校的上空。如果这时离军校不远处的长江上恰好有江轮驶过,所发出的汽笛声便与这吼声汇成一片,如泣如诉,无比哀怨。

我们区队的五个女生有四个都跑到舞会上来了。小妖天生丽质难自弃,舞跳得相当好,一现身便成了舞会上的公主。一个秋天下来,小妖明显瘦了,很快恢复了她进校之初的傲人风采。初次登场的小妖如此受到拥戴,这使得和她同来的我们几个既振奋又有点惭愧,郝好、朱颜和我对跳舞完全生疏,因而只能眼巴巴望着小妖在舞池里左右回旋。丁素梅躲进图书馆看书去了,死活就是不来。自从那次对她偷窥成功而我轻度脑振荡之后,她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谜团。

两只舞曲的间隙,郝好和朱颜围拢在小妖一左一右,完全是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保镖。邀请她们两位共舞的人不是没有,但两个人就是死活不肯下舞池。郝好说了,不习惯被个不认识的男人搂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军训结束,郝好被选举为了我们的团支书。真没看出来郝书记还挺封建。而海拔高度明显突出的朱颜,却是横竖高低看着那些大小军官不入眼,她曾就读的重点中学江大附中,和军校就是一墙之隔,可就是这堵墙令朱颜对军校产生出各样神秘莫测的想象,并且最终在中学班主任的大力推荐和军校招生教员的热烈动员下,迈过这道墙成为了军校的一分子。而今,那些记忆里的高大俊朗的军人哪里去了?怎么眼前晃动着的净是些矮冬瓜土八路啊?

我完全被眼前堂皇的舞会景象吸引住了。从小到大,在军队大院里长大的我还从来没有来过舞会这样的场合。新年的时候,我倒是参加过机关礼堂举办的游艺会。20世纪80年代,改革的春风刚刚刮起,社会上开舞会的风气已经盛行起来,可军队大院里还没有普及开来这一崭新的娱乐文化。

而今站在这似梦如幻的所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不觉有几分痴迷起来。背靠了舞池边朱漆色的大柱子,我眯缝起了双眼,望了舞厅上方璀璨的吊灯,明丽的光影下那旋转着的对对双双,我怀想过往,不由沉迷其间。

“傻丫头,来,跟我跳一曲吧!”我身边忽然晃过一个高大的身影,金黄色的肩章在我眼前一闪,像是个一毛三的上尉的牌子。没等我看清那人的脸,我已经被两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进了舞池中了,而后腰部被人沉着地一揽,旋即就加入了舞会的行列。我懵懂着但却绝不含糊,我挣脱出自己的两只手,想一把推开了这莽撞的舞伴。但那人却像在有意逗我,搂紧了我的腰就是不放。慌乱中我不由狠狠踩了对方一脚,只听那人颇带夸张地“哎哟”了一声,松开我,抱住一条腿做仰面倒地状。

哈!是张雪飞。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身上尉的夏长服穿上,嘴唇上还黏着道一字胡。此刻,冒牌上尉正龇牙咧嘴地瞪了我,金鸡独立着一路后退,靠到了舞池边上一根大柱子上去了。柱子旁,立时传来一片豪爽的大笑。

我半张了嘴,一眼望见柱子边上站着的两个人,正是班上声名远播的“三大公子”中的另两名——廖凡和庞尔。

“三大公子”的名号是朱颜和我的创意,一经申报立刻在女生中沿用并很快推广至全区队直至全校。

大公子廖凡披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立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踏着秋天的落叶深沉而来的青年。并且,还戴着一副配以标签的墨镜。他的这身打扮使他看上去像是国产老电影《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地下党人物,总是穿梭在舞厅里左顾右盼极不安分,与接头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的这位老乡平日里走路总有几分含胸驼背,显得老成持重、谨慎低调。他戴着副白边眼镜久坐书桌前,发言时慢声细气却总有令教员激赏不已的真知灼见。廖凡坐在教室里和图书馆中的时候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书卷气,可等下课后他换上他那身千疮百孔的蓝色带斜白杠的,当时北京的中学生上体育课穿的运动服,跃身球场,足球在他脚下滚动而脏话从他口中吐出,十足的京腔和淋漓的国骂,仿佛一转身,廖凡就变成了一个北京街头混不吝的小痞子。

二公子张雪飞最招人眼。说是有新闻系男生看他不入眼而放出风来要收拾他。明星气质浓郁的张雪飞的确是扎眼了些,在农村背景的男生居多的军校里引起如此愤慨并不奇怪。今天舞会上的这身打扮是他的标志性招牌装。一身白色的西装倒没啥,关键是下面那条白色的西裤,是条吊带裤,两条带子一勒,这就显出了刻意。脚上则是一双白色的三结头皮鞋,油光锃亮的。因为他来自东北的一个曾是著名的战略要地的小城,他的这身打扮使他很快获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少帅”。其中自然暗讽的成分多些,但张公子自己却很受用并且果断地蓄起了小胡子。自然,八字胡的形刚刚长出,就被班主任老安勒令剃去了。平心而论张雪飞是个长相极具杀伤力的美少年,生得是鼻直口方、面相俊朗。张雪飞有些自恋着实不假,但其实并没有让人觉得有多讨厌。他本没有文艺青年的范儿,但平日说话总有几分文艺腔,没头没脑,天真浪漫。一次趿拉着拖鞋去澡堂里洗澡,路上见着刚出浴的我和郝好,热情寒暄:“姐儿俩刚洗完呢。澡堂里头人多吗?”问得我和郝好当场应不出一句话来。本想骂他句流氓,见他满面无辜都懒得和他再计较。

还是三公子庞尔看上去自然。这个青岛小伙子上身穿一件军校发的制式白衬衣,本白,发点淡淡的黄色,下面是条军校发的草绿色的作训裤,白衬衣往皮带里一扎,很随意的样子。庞尔是众人眼里不折不扣的阳光男孩,面容英俊不说,走起路来晃悠着两条长腿一蹿一大步,样子很是潇洒。军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提气。我们几个女生都有同感,军装穿在他身上,像是凭空地就能穿出一种性感来。不穿军装的时候他也总显得与众不同,清新明亮的样子着实迷倒军校里的不少女生。女生们都知道庞尔是三大公子里最浪漫的一个。他爱玩。玩乐器,什么都能拨弄两下,吉他尤其弹得好;玩相机,他的摄影作品还上过报纸呢;还对天文有兴趣,晚上经常趴到操场上对了台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再就是,他特别爱出去疯玩。军校里外出名额有限制,一个人在一个月里顶多只能轮上一次外出机会。每到一个月里的这仅有的一次外出,庞尔往往是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溜了出去,把江城的那些名胜都转遍了,一直要到快晚点名了他才气定神闲地悠然现身。

三大公子潇洒地站成一排,神情悠然,重装出场。我朝他们身后望望,唯独没有他,没有我最想见到的那个人。这样的时刻,他在哪里呢?

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站上了郝好、朱颜和小妖。她们三个也惊讶地望向对面的三大公子,眼睛里写满好奇。天哪,翩翩少年们向我们走过来了。

小妖和张雪飞立刻成了舞池里最为完美的一对舞伴,仿佛王子和公主,立刻征服了众人。郝好则被绅士一般的庞尔也带进了舞池里,在庞尔的引领下,郝好生疏的舞步很快变得自然多了。我站在朱颜和廖凡的中间,望望这个,又推推那个,可他俩就是不肯下舞池。

朱颜高傲地绷着一张脸像在跟谁怄气,她在生廖凡的气我知道。朱颜和廖凡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误伤事件之后,两人冷战;夜行军患难与共,两人关系解冻。后来,朱颜对廖凡的印象慢慢好起来,特别是开课不久,廖凡就在学院的学报上发表了一篇相当有分量的学术论文。

于是在我的极力煽乎下,朱颜一度对哲学才子廖凡很是留意,甚至有过暗送秋波之举。一次周日晚上开完班务会回来,朱颜提了小马扎进了宿舍,一见我就很没好气:“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你那个尼采尼老乡了,抽烟,牙都抽黄了!还邋遢!他床底下总共放三双鞋,没一双不是破的!说他不懂生活都是抬举他,简直是生于忧患,死于邋遢!”每周日晚,区队先点名开大会,再以班为单位展开班务会。班务会都是在男生宿舍进行,所以原本有点小心思的朱颜才有幸瞻仰了男人廖凡的不羁生活,从而收获了深深的失望。

廖凡脸上的表情则无从猜测因而显得讳莫如深,他本不会跳舞,本意是来舞会上观景的,所以也就不敢贸然相约舞伴。眼见同班的女同学朱颜一脸正气,他就没敢再往上凑趣搭讪,好在一副大墨镜把他的两只眼牢牢实实遮住了,外人完全无从看出他的内心活动。

那一天的组合完全是随意派对,但有谁知道,场上场下,不远的将来,竟然就有两双心灵撞出了火花。这奇异的人生,很多时候,仿佛上帝就在不远处偷望着我们呢。

我走出了舞厅,走到了图书馆的楼下。与舞会的绚烂相比,这里一派安然本分。我用眼睛搜索了一遍,从一楼到三楼,除了同宿舍的丁素梅和区队的其他几个男生,我没有望见我想要遇见的那张面孔。

当我意兴阑珊地走到操场边的时候,我望见一个正在单杠上用力做着引体向上的身影。我走了过去,沿操场开始了散步。

“叶小米吗?”当我再一次转到单杠旁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唤着我的名字。我转过了头。一个身影麻利地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是他。军训结束,他被任命为了我们的区队长。

“怎么一个人散步呢?没去跳舞吗?”任天行开口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跳舞?”我开门见山。

“我,想去啊,说不感兴趣是假,可青年学员不许进是真啊。”他回答。

“好像没那么严吧。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去了。要不下次,我带你混进去?”我怎么这么热情主动啊?

“别引诱我犯错误啊。哈!玩笑啊。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他乐呵呵地说着。

军训下来,他似乎瘦削了一些,一张脸更加轮廓分明,英气了许多。担任区队长以后,他似乎内敛沉静了许多。

“好啊,我教你。”我真敢开口。我这个舞盲刚刚还狠踩了张雪飞一脚呢。

他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呢?他喜欢说自己是北人中的南人,南人中的北人。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的粗犷而不乏细腻的性格,真是很吸引我。但我同时担心,军校这样的环境,会不会把这样的一个内心激流涌动的男人,给渐渐磨成一个制式的公文一般乏味的人呢?

“快熄灯了,小米,回宿舍吧。一会儿我得查铺,先走了。晚安。”任天行和我招手作别。

“晚安!”我喃喃着。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月光如水,熄灯前的军校一派安详,熄灯号突然悠悠地响起来了。第一次,我觉得这号声听上去如此温暖安详,正如他的那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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