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笑道:“原来说书的都是撒谎骗人的,我们跟着老太太可算长了见识了!以后再不信这些的!”又推那女先儿,“你还不好好的,拣你那梯己好的讲一段来我们听?”
宝钗的脸有些发红,老太太这番话句句带刺,莫非她知道了前些日子宝玉去我那里,我们互看宝玉、金锁,莺儿所说的宝玉上的字和我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的话?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薛姨妈脸上也不大好看,只因前些天她才和贾母说过:宝丫头身上有一块异人所赠的金锁,要拣个有玉的才能配。如今贾母这样说话,分明是警告的意思。回眸看见了贾母席上的黛玉,黛玉因为是在孝中,虽是年节之中也并未十分打扮,穿着湖蓝色洋绸小袄,头上簪着一朵粉蓝宫纱假花,一支银凤簪,凤口叼着一溜垂珠,巧笑嫣然,顾盼之间风神如仙。不免生出些不可见人的主意。
到了晚间,听说贾政到了赵姨娘房中,薛姨妈叩开了王夫人的房门。
王夫人见妹妹眉宇间有些恼意,不明所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又命丫鬟们上茶。
等丫鬟们识趣地退下,薛姨妈这才叹了口气:“姐姐,看来我们是在府上住不长远了。”
王夫人一惊:“这话儿是怎么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薛姨妈眼中含了泪,哽咽道:“姐姐,做妹妹的命苦,虽有个儿子,却是个讨债鬼,这也是我的命,我也无话可说!可怜我的宝丫头,这么个可人意儿的孩子,竟……”
王夫人忙看了看外面,见几个丫鬟都恭恭敬敬地站着,便说道:“你们都下去吧,等叫时再来。”这才问,“宝丫头不挺好的么?这又出什么事了?”
“姐姐,我……”薛姨妈欲言又止,脸上有点泛红。
王夫人已经猜出来她的意图,笑道:“其实我看见宝丫头,那也是打心眼儿里爱,我啊,盼着她能给我做儿媳妇呢,宝丫头生得是个有福相的,将来必定是宝玉的一个臂膀。”
“可是,老太太那里不是看好了林……”
“嘘!”王夫人竖起了一根食指,“这件事慢慢再说。唉,其实,我在这府里也难啊,当初把凤丫头娶进来,为的就是能有个臂膀,谁知道,这个丫头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
“这是怎么个话儿?”
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直说了半夜的话,等薛姨妈离开的时候,嘴角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了。
这一日是四月二十六,天交芒种,闺中女儿要送花神,大观园中绣带飘风,花枝招展,加上众女孩儿一个个明艳如花,真个如同天上仙境一般。
迎春带着随身的棋盘,左右一看不见黛玉,于是笑道:“林妹妹怎么还没来?这个懒丫头,这会子了还在睡觉不成?”
宝钗笑道:“你们等着,我去把她闹了来!”说着转身向潇湘馆走去,转过假山,就见宝玉迎面而来,刚要招呼,却见宝玉转向潇湘馆去了,宝钗觉得没趣,幽幽一叹,折回来,慢慢走了。
本以为林妹妹刻意疏远自己,可是时间久了竟发现这林妹妹原来待众人皆是一般,既不刻意接近,也不着意疏远,人和她走得近便近,人和她远便远,从不为了迁就别人而烦恼,倒是个性情中人。
不过要当性情中人就要放弃力争上游的机会,也难免得罪人,这种看似超脱实则犯傻的事她薛宝钗是不屑于做的。
抬眼忽看见一对玉色蝴蝶,大小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在阳光下如笼着一圈淡淡光晕,心中喜爱,想要扑了来玩。
谁知这双蝴蝶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穿花度柳,径向滴翠亭那边去了,宝钗心中不舍,也追了去,却见蝴蝶忽然高飞,绕过了滴翠亭,不知所踪。
她这一路跟来跑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于是一蹲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一面扇扇子取凉。
不经意间,忽然听到亭中有人说话,侧耳一听,是宝玉房中丫鬟小红和坠儿的声音,说的却是小红丢了手帕被贾芸捡起,通过坠儿跟小红要谢礼的事。宝钗暗自摇头:小红这丫头也不晓事,竟做出这等私相传递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再难做人。
正想着,又听见里面说要把窗子打开防人偷听,人急智生,站起身来把脚步放重,故意高声笑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躲!”
接着故意在错愕不已的小红坠儿面前敷衍了一番,这才摇着扇子慢慢走了。
宝钗走开了几步,先是庆幸,终于把这件丑事遮掩过去了,随即心里又是一惊,为什么我要拿颦儿来作烟幕?我……这是因为我在嫉妒吗?刚刚消退下去的汗意,又涌了起来,令她十分烦躁。
我薛宝钗论人人品论相貌论才学哪一样能输给别人?今日这是何苦?
转念一想,事已做出无可挽回,反正黛玉得罪的人也不少了,再多一两个也算不得什么。这样一想,渐渐心安理得起来,把此事丢过一旁,去找姊妹们说话去了。
再说宝玉,因一直以来黛玉待他都不冷不热的,心中大不自在,这天借着送花神的由头来到了潇湘馆,谁知丫鬟们都说姑娘一早就出门去了,说不定正和姑娘们在一处。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步一步向园中走来。
一阵风吹过,落花如雨,锦重重落了一地,桃杏树上都有了一粒粒细小的青果,不由得想起一句诗“花落成荫子满枝”,心中感慨无限,用衣襟兜了一襟落花,走到沁芳桥边把花瓣抖落,看着那五颜六色的花瓣飘飘荡荡逐波而去,心头兀自怅然有失。
耳边忽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吟道:“昨日芳菲映绣帘,蜂蝶相倚舞翩跹。青君原本惜颜色,转瞬分散可自怜?”
宝玉心头一喜,叫道:“林妹妹,我可找到你了!”立刻从树后转了出来,只见一株芍药花旁,俏然站着紫衣白裙的黛玉,纤薄的身子仿佛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