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接生婆早就不是黄仙娘了。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黄仙娘遭了殃,被五花大绑天天示众游行。她不堪其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趁着看守民兵打瞌睡的工夫,把自己吊死在保管室的房梁上了。后来,蓝二娘就成了村子里的接生婆子。这会儿蓝二娘还在祠堂里开批斗会。幺爷得去会场喊她。祠堂内用青石条砌成的天井里,正坐着村里老少几十口人,在那棵百年树龄的罗汉松下,张子银被反剪双手站在高木凳上低头认罪。村子里的大辫子妹——张琼华正领着人喊口号:“打倒张子银——打倒张子银国民党反动派——”接生婆蓝二娘边跟着喊口号,边纳着鞋底。张幺爷径自走过去,朝蓝二娘一阵耳语,蓝二娘就急急忙忙地起身。蓝二娘不是小脚女人,刚缠小脚的时候就碰上解放了,所以跑起来也利索。她跟在张幺爷后边跑边说:“幺爷爷啊!这事可不兴开玩笑的。村里没人怀孩子啊!一会儿耽搁了开会,扣公分你可得负责的。”张幺爷领着蓝二娘朝家里跑:“这事我也给你开玩笑吗?赶紧,晚了就出人命了。两条人命啊!”张幺爷急得胡子都泛起了白霜。
后面的蓝二娘却停住了,一跺脚说:“我还得回家拿点东西。”说完转身又朝自己家里跑。张幺爷急得直跺脚:“还要拿什么东西?快去!赶紧!”幺爷边朝家跑边自言自语地说:“可千万别难产啊!得顺生才好啊!”堂屋门口,张婆婆踮着脚尖朝外面张望,终于看见张幺爷回来,却是一个人,着急地问:“蓝二娘呢?你喊的人呢?”幺爷无奈地说:“喊到了,又回家拿东西去了。那大肚子呢?”张婆婆说:“在柴禾堆里。”幺爷跺脚骂道:“你这个死婆娘!咋能把人搁柴禾堆里?这么冷的天。牲口?骡子么?”说着就朝灶屋里跑。庹师守在灶屋的门口,嘴里咿咿唔唔的,既着急又暴躁,眼珠子都是红色的。张幺爷上去一拍庹师的肩膀,大声说:“干着急有屁用!赶紧跟我抬人去!”说着就走进了灶屋。灶屋里光线很暗,张婆婆在柴禾堆旁点了盏煤油灯。那女人躺在灶屋的柴禾堆里,脸色煞白,鬓发间冷汗如线似的流淌。张婆婆给女人身上盖了一条破被子,把女人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那张煞白的脸。张幺爷凑上去,朝女人说:“再坚持一下,接生婆马上就过来。
一定要坚持住!”女人很坚强,她使劲咬着嘴唇朝张幺爷点头,一声不吭。张幺爷要庹师上去抱女人,庹师却一个劲地朝后面躲,头摇得像拨浪鼓。幺爷糊涂了:“你的婆娘,你不来抱谁来抱?”张婆婆一见这场面,赶紧拦下:“挪不得了,再挪就该被挪出事了。就在这儿生吧!”张幺爷说:“这怎么行?又不是牲口、骡子!”“放心,我和蓝二娘会照顾好她的,你们两个男人家的都快出去!”张婆婆说着,就把幺爷和庹师赶出了灶屋。丑陋的庹师在天井里打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他这样子,张幺爷就上去拍拍庹师的肩膀,说:“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天看成!”十个哑巴九个是聋子,庹师听不懂张幺爷的话,朝幺爷一通比画。幺爷看着他的手势,一脑子浆糊,暗暗说:“哪个女人跟你都遭罪!唉!”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要来。
张婆婆从灶屋里跑出来,一脸着急:“这蓝二娘咋还没来呀,这个时候裹小脚啊?羊水都破了,看样子是难产!”幺爷一听“难产”二字头皮就发麻,说:“真的?”张婆婆说:“我都看见孩子的脚了!”幺爷使劲一跺脚,哀叫了一声:“这可咋整?”张婆婆开始抱怨张幺爷,说:“大清早的就领不干不净的人来家里,这下看你咋办?要是出了人命被人冤枉了,我看你这条老命也不要留了。”幺爷朝张婆婆吼:“你这婆娘,现在说这话有屁用!赶紧进去照看着,我再去看看蓝二娘来没有……”说着又要出门。这时蓝二娘终于来了,手里挎了个用家织布裹的包袱。张幺爷就像见了救星似的朝蓝二娘喊:“快点吧,二娘,再拖就出人命了!”刚进门,蓝二娘就被在一旁打转的庹师吓得脸色发紧。她朝幺爷问:“人呢?”幺爷立马把蓝二娘往灶屋里引。蓝二娘进去后,张婆婆又把灶屋的门掩上了。张幺爷蹲在天井里抽起了叶烟。那个庹师这个时候就像是被冻僵了似的,木愣愣地蹲在阶沿上,一动不动,呆望着天空的那双凶眼也是一眨不眨。张幺爷站起来,想凑到灶屋的门口听听动静,这时一直没动静的庹师却咿唔着朝幺爷使劲打手势。
幺爷骂了句:“你还怕老子看见你媳妇咋的?狗日的!”就退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幺爷心里的感觉比张婆婆难产的时候还揪心……终于,张婆婆把灶屋的门推开一道缝,然后小心翼翼地出来。张幺爷急忙上去问道:“咋样?大人有问题没?”张婆婆说:“没见过这么犟的人!蓝二娘说要保孩子就保不住大人。”张幺爷“哎呀”地呻吟了一声,说:“咋又遇上这事?那,那就保大人!”张婆婆说:“产婆子死活要保孩子,蓝二娘不敢做主。”张幺爷急得在天井里团团转,说:“这女人咋这么傻?是娃娃要紧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张婆婆说:“偏偏遇上她老公又是个哑巴聋子。你说这个事情咋整?”张幺爷看看蹲在阶沿上的石头狮子一样的庹师,什么辙也没有了。蓝二娘这时也走出来,朝张幺爷说:“幺爷,这个事情你看咋办?死活要孩子。
要孩子大人就得没命啊!都快出来一半了,卡在那儿了。”张幺爷一咬牙说:“这个事情不能依她!保大人!”蓝二娘说:“不行!没了孩子,她是不会活的。这女人犟得很!”张幺爷腮帮子使劲蠕动着,脸色一阵阵发青。蓝二娘也很着急,说:“你可得快点拿个主意啊,幺爷!再过一阵子恐怕大人孩子都悬了!”张幺爷发急地说:“又不是我生孩子,我能拿什么主意?”三个人在天井里无计可施。幺爷无奈地走到庹师身边,一拍庹师的肩膀,大声说:“你要大人还是娃?”冻僵了似的庹师被张幺爷拍得浑身一震,用一双凶眼盯着张幺爷,直愣愣的。幺爷又问:“到底要大人还是要娃?你给我比个手势啊!”庹师居然转过脸去,理也不理张幺爷了。他反而不像刚才那么魂不守舍了。
张幺爷骂道:“咋就碰上你这么个倒霉鬼?!”蓝二娘和张婆婆都看着幺爷,就等着他拿主意了。女人生孩子的事,他能有什么好主意?所以张幺爷急得汗都下来了。终于,蓝二娘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只有试一试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幺爷仿佛看见了希望,问:“咋试?”蓝二娘说:“我也没把握,但再过一会儿,恐怕连试试的机会都没了。赌一把吧!”张幺爷见状,赶紧说:“那就抓紧试!出了人命我担待!救人要紧。”张婆婆急得直用手捶打幺爷:“你有多大的命来担待?”张幺爷朝张婆婆吼:“大不了老子被弄去坐学习班吊鸭儿浮水!”听了张幺爷的话,蓝二娘也有了底气,说:“有你幺爷这句话,我就去试一下了。”张幺爷说:“赶紧!别耽搁了。”蓝二娘走进灶屋,张幺爷又朝张婆婆说:“你还不赶紧进去帮蓝二娘?”张婆婆气得话也说不出,但又不敢不听张幺爷的,只好呼呼地喘着气跟着蓝二娘进灶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