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果郡王允礼到寿皇殿带玉穗儿和允禵进宫给太后吊孝。三人到宫里时,已处处白幡,不时有身穿孝服的宫女、太监急急的奔走。换上孝服之后,允禵和玉穗儿直奔宁寿宫。宁寿宫是临时停灵之处,刚到宫外就听到哭声震天。
雍正身着重孝,扶着太后梓宫哭得死去活来。先帝太妃太嫔、皇后为首的众妃嫔、诸王贝勒、皇子皇孙和各府命妇福晋跪在灵堂中哭泣,宝璃为首的宫女也披麻戴孝的跪在一旁痛哭流涕。整个宁寿宫中气氛尤其凄惨。
“皇额娘,不孝子允禵来晚了。”允禵在太后梓宫前跪下,重重的磕头。雍正看到他,稍稍止住泪,叫了声十四弟。允禵却不看他,只顾着向太后的梓宫磕头。玉穗儿忙上前劝慰雍正,“皇上,逝者已矣,您要节哀。”一夜之间,雍正似乎苍老了许多。玉穗儿见他辫子有些散乱、满脸是泪,完全没了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也伤痛,俯身扶他起来。雍正站起身来,苏培盛忙递了帕子过来,他接过去拭了泪。
允禵这时也站起来,上前向雍正道:“皇上,臣弟和皇额娘半年未见,实为大不孝,恳请皇上恩准臣弟瞻仰皇额娘遗容。”雍正微怔,见允禵目光灼灼的逼视着自己,心中震惊之余,不禁无名火起。“你想尽孝有的是方法,在逝者灵前开棺乃是大不敬。”雍正冷冷的看着允禵。
允禵道:“皇额娘殡天,我这当儿子的连最后一面也未见着。此时棺木尚未下葬,难道我连看一眼也看不得?”众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吓得哭声顿停。允誐更是抻着脖子观望着事态,他本就没有一丝悲哀,装模作样跟着众人干嚎了半天,此时巴不得要雍正好看。
允祥扫了众人一眼,众人才断断续续又放声哭起来。他又向允礼使了眼色,允礼忙上前,向允禵道:“十四哥,太后的梓宫已经钉上,此时开棺确实不敬。”允禵冷哼一声,没有理他。“朕在这里,看谁敢开这个棺,惊扰逝者罪不可恕。”雍正掷地有声的说。
玉穗儿见他俩僵持着,气氛要不好,犹豫着该不该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说话的场合,却又怕他们闹起来没法收拾。焦急中,看到张廷玉的影子在宁寿宫门外一闪,脑筋飞快的一转,硬着头皮向雍正道:“皇上,张廷玉带领百官来吊孝,您一夜没合眼,臣妹先扶您回宫休息片刻,待会儿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这里就交给十三哥和礼部的官员按典制来安排吧。”雍正嗯了一声,借着玉穗儿的话正好有个台阶下,可以避免允禵再起争执。
玉穗儿扶着雍正离殿而去,从允禵身边经过时,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允禵却面无表情,她只得低头不语。雍正走远了,灵堂中的众人才都松了口气。皇后等人纷纷站起身来,只剩太后生前宫里的宫女、太监还跪在灵堂一角。
皇后向允祥吩咐了几句,也带着众妃嫔走了。允禩和允禟向允禵走过去,允禩不无责怪的说:“你太鲁莽了。”允禵仍是冷着脸。允禟叹息一声,“真不知道玉儿的心是什么做的。”他想起目睹太后惨死那一幕,心中犹自惊悸,但玉穗儿竟能面色如常的和雍正说话,她的承受力确实非常人可比。他见允禵怀疑的看着自己,忙推诿道:“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那气氛你也看到了。”三人沉默半晌无语。
允禩见洛灵和八福晋站在殿外等他,忙快步走过去。允禟也在众女眷中寻找自己家人。十四福晋和绾绾看到允禵,向他走过来。“我的爷,可见到您了。”十四福晋泪水潸然而下,绾绾和两个侧福晋也跟着垂泪。几个女人和孩子围着他依依不舍,允禵见到她们也是格外感慨,恍如隔世。
玉穗儿扶着雍正往养心殿的方向去,苏培盛紧紧的跟着,但也不敢靠得太近。雍正沉吟片刻,才向玉穗儿道:“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宁寿宫去看着十四弟,别让他再闹。皇额娘尸骨未寒,朕不想因他而惊扰逝者。”玉穗儿秀眉微蹙,似是为难,幽幽道:“我劝不动他。他根本不听我的。”
雍正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容憔悴,眼圈青乌,像是忧心过度,叹了口气。“你去吧,去试试。叫朕最头痛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朕的亲弟弟,真是莫大的讽刺。”雍正捏紧了拳头。玉穗儿怕他恼怒,忙道:“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挽,您也宽宽心,自个儿身子要紧。”
雍正嗯了一声,想起一件事来,“昨儿在宁寿宫……”他欲言又止。玉穗儿沉吟片刻,心想雍正既然看到了她,她又何必扯谎呢,于是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看见了。”雍正心中一凛,他没想到玉穗儿能说的这么直接,倒有些意料之外。
玉穗儿淡然道:“我跟您一样,出生在帝王家,这些年见过的风浪也不算少,您总不会认为我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吧。我知道,您心里很痛,像被油煎一样。别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节哀顺变吧。”雍正百感交集的看着她,心中既酸涩又无奈,微微颔首,他想着要说些什么,面对玉穗儿的先发制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和雍正暂别后,玉穗儿依他的吩咐往宁寿宫去,宫里人来人往依然络绎不绝。早上出来的匆忙,不曾梳洗,她匆匆到暖阁里洗了脸,拔下钗环、放下发髻,改梳成宫中女眷在丧期的发式。从暖阁出来,见允祥和礼部的官员仍在忙碌,四处打量不见允禵的人影,悄悄问宝璃,“十四爷哪儿去了?”宝璃道:“奴婢听他和十四福晋说,好像要去小佛堂。”玉穗儿这才往小佛堂走去。她穿过宁寿花园,转过回廊,掀开竹帘子,进到小佛堂里去。
十四福晋和绾绾正往宁寿宫正殿去,见玉穗儿从另一侧来,仿佛没看到她俩,径直往佛堂去,无不诧异。她俩对视一眼,绾绾道:“爷刚叫咱们都出来,说他要一个人待着,怎么这会儿公主又去了。”她刚要折回去,十四福晋拉住她,“你干嘛去?咱们还要跟着皇后去灵堂接待各府来吊唁的女眷,事儿多着呢。”
绾绾咬着嘴唇,不甘心看着小佛堂,小声嘀咕道:“爷说任何人都不见。”十四福晋扭着她胳膊道:“刚才的情形你又不是没见着,公主肯定是有事要去找咱们爷商量。老老实实听爷的吩咐吧,再不然,你以为我们在他心中的分量能跟公主比。”绾绾撇撇嘴,无奈的叹息一声。
玉穗儿见允禵跪在小佛堂正中,也没搭理他,走到香案前点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默祷几句。允禵望着她,“他没跟你为难吧?”玉穗儿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又没存着闹事的心,他为难我干什么。”允禵站起来,扶着玉穗儿的肩。玉穗儿拨开他的手,愤然道:“你别碰我!”
允禵一愣神,随即明白她为何恼怒,傲然侧身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该管。”玉穗儿竣然看着他,道:“难怪皇阿玛那时说你遇到大事缺乏应对之道,你知道你今天在灵堂上的那些话会连累多少人?”“我不需要你来教训!”允禵怒道。他从来没对玉穗儿说过这么重的话,玉穗儿有些愣了,委屈的撇着嘴。
允禵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向她道:“玉儿,事到如今,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你明白吗,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玉穗儿叹息道:“我看,最不明白的就是你了。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她的话语里虽然含着责备,允禵却知道她对自己的关切,走上前,轻握她肩胛,道:“算我求你,你别管了。好好当你的公主,不要参与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为十三哥,你已经丢了一次固伦公主的名号,为我又丢了一次,我不想再连累你。”
“你怎么跟我说这话,难道我在乎公主的虚名?”玉穗儿含泪看着他。“我希望你过得好,和别的公主一样养尊处优。我的境遇如何我都可以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他冷冷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情,回望着玉穗儿,才又道:“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跟着遭殃,那比用刀子剜我的心还难受。”
玉穗儿伤心的扭过脸去,眼泪纷纷下落,半晌才道:“也罢,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允禵却已明白她的意思,满心忧伤的苦涩一笑。物换星移几度秋,就算失去了整个世界,她也是他唯一的安慰。
玉穗儿低头拿帕子拭了泪,允禵从她发间拔下一根素簪,她不禁好奇的看着他。只见他走到桌子旁,拿簪子在自己手指上一戳,鲜红的血珠顿时冒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桌上的茶杯里。玉穗儿轻呼一声,满眼讶异。允禵拉过她的手,也拿簪子在她手指上轻轻刺了一下,直到她的血也滴到杯子里。
指尖上的疼痛让玉穗儿一揪心,看着杯子里的血渐渐溶合,她抬头看了允禵一眼。允禵道:“你看到了吗,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是一样的。血浓于水,我永远不会忘,我们这辈子都是最亲的亲人。可如果有人不这么想,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血流成河。”
他的语气让玉穗儿心里一阵栗然,也忘了拿帕子包着手指。允禵执起她的手,手指轻轻按在她被刺破的手指上。玉穗儿只觉得指尖刺痛不已。“流血的滋味不好受,皇额娘的血不会白流。”他虽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却似飘的很远。只怕这才是他心底的话吧,玉穗儿沉默的和他对视片刻,两人均无语。
“你放心,我有分寸。”他重新跪到佛龛下,闭目不语。玉穗儿知道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也不再劝,想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