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涓,涓涓……”林昶嘉低低唤着,凝视着涓涓这一个月来迅速消瘦苍白下来的容颜,心底深深浅浅地痛着。她的名字,像是他治疗心伤的药,每多念一次,心痛便轻一分,却缠缠绕绕,不管多少,总是断不去根。
他知道她是公主,他知道她自幼便黠慧无双,连他都从来畏惧的遁甲盾术,她也运用娴熟,他知道……可他不知道,在这府中,在这国中,她竟然是可以被如此轻易打发的存在。
他和欣欣的相遇乃至选择,都是有意而为。可他不知道,竟然会伤她如此之深。更不知道欣欣的天真可人外表之下,到底是一颗什么样的心,连对同父姐姐痛下杀手都是那么地不动声色。
因为涓涓近一月地病下来,渐有缠绵之态。他命人悄悄调到太医开给涓涓的方子,看了一看,感觉有些不妥,才亲自去找了药,打算给她加上。却在药房与欣欣不期而遇。因为不愿招惹闲言,他本来只作无意而来,却未料到药房的下人,早已被她支得一个不剩。他就在门外,看着她手脚伶俐地加药,洗手,出门,在门外与他相遇时,甜美俏皮地吐舌微笑:“宸哥哥,你怎么来?”
他怎么来?他怎么说?说他在门外看着她谪仙子一般精灵可爱地下毒,对已经身处败局的亲生姐姐下手?她唇边的可爱笑容,突然幻化成蛇妖一般的矫艳。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两年前,涓涓无语可辩时苍白如死的脸。
昶嘉没有表情的眼,一直盯到欣欣心虚地垂下脸。
断肠草!
看起来那么天真纯善的女孩,竟然会有这样难找的新鲜毒草!还很识份量地只加一点点!
每天只加一点点!
就那么一直地盯下去,他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在说:“倾城公主对药理颇有见解,在试新药?”
欣欣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住他,盯住他面上的微笑,转身便跑。
他静静地倒了药,重新换了药釜,换了药,重新熬上,才看见被支走的丫环下人们嘻嘻哈哈地回来。几乎要撞上他了,才一个个惶恐不已地磕头谢罪。他淡声嘱了他们认真看好药炉,不得再有他顾。脚步便再也缓不下来地奔向紫蔷苑。
欣欣哭闹得阖府皆闻。
昶嘉不闻不问。
姊妹易嫁,是他来玄朱之前便与母后安排好的。欣欣对他动心动情乃至愿意远嫁,在他看来全无意外。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如此一来,涓涓竟然会被安排成随意指婚,与欣欣同日,嫁与他人。
楼晋文不在意,谢非烟不在意,提议人竟然是和青泫——涓涓的亲生母亲。欣欣咬着匙勺咭咭地笑睨昶嘉,也不在意。昶嘉仔细地聆听了下,心底并没有太明显的碎裂开来的声音,所以,他以为自己也可以并不在意。
是的,他可以不在意,不在意自己的选择对于她的伤害,不在意她的家人对她的随意安排,可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这么毫无意识地被人残害。
他不愿去想他曾经故作无意地去看过的他们安排的她未来的夫婿。他不愿承认其实齐珩的卓然优秀不下于他。他不愿去想象有朝一日,她会无限娇媚地偎在临风玉树一般的齐珩身旁,再也不记得他的存在。
“涓涓……”声音里,悄然盈满了苦涩。从来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他会面临这种结果。也许,他是知道的吧,只是心底总在幽幽抗拒,不愿去想。他既然打定了主意相负。她自然不会为了负心负她的自己孤独终生。也许,他是想过的吧,只是自私地希望她再也找不着如他一般的人,只能心心念念爱他或恨他一世——至少,她也得像他一样,记着他一辈子……
他看过她的丫环奉了她的命令拎了一匣又一匣的字帖来烧,一张一张,字体与他绝类,只是他不愿去想,不愿自己就此被儿女之情羁绊,落入使英雄短的网间。刻意地一再回避,他本以为如此便可再也听不到自己心的哭泣。可没料到隐秘的痛楚一旦浮出水面,竟然牵扯得如此之深,让他——痛彻心扉。
涓涓似乎做着梦,颇有不安地呓语连连。秀眉深蹙。
昶嘉拉尖了耳朵,也听不清楚,正郁闷懊恼间,忽然迎上一双与她酷似,却幽怨压抑的眼——
和青泫。
玄朱国长公主。他的涓涓的母亲。
“太子殿下,”她的声音轻和柔曼,一如涓涓。令人对她所作的事,纵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小女贱体,多劳看顾,妾身颇不自安。”
贱体?
他玩味地哂笑,拉高了唇角。“夫人如此看待自己的亲生骨肉,玄朱国的金枝玉叶么?如此薄心寡欲,红尘之内,倒真是鲜有人及。”
“殿下谬赞,实令妾身汗颜。只是君子李下不整冠,瓜田不拾履。小女诚然病重,但并不乏人照看。奴婢辈虽陋劣,也略有若干,断不能因此而坏了殿下清誉。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一番话,柔顺恭敬已极地挡回他的讽刺,滴水不漏地夹枪含棒连砍带削。
昶嘉听得讶然失笑。终于知道了涓涓的聪慧沿袭自谁。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冰雪玲珑的女人,竟然为楼氏三人,折腰如斯。悲悯怜惜之余,对于涓涓的生身母亲,也别有一番尊重,只淡淡道:“夫人诚有此忧,守口而已。若无法信任孤家品行,但请坐观无妨。”
他就是坐定了,看定了,守定了。
和青泫没想到堂堂盛唐太子,竟然如此厚颜,怔了一怔,还欲再言,但他却已不再看她,从身姿到面色,都摆明了不愿再谈。嘴唇动了一动,没发出声音,再动了一动,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青泫长公主拂袖而去。
昶嘉终于轻笑出声。这该算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周旋在欣欣身边的最大收获了。自幼生在皇家,一直都是碍于身份,对于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搁不下矜持不能放手去争取。初遇时,欣欣的彪悍惊呆了他;如今,他用他们家的东西来震惊她的家人。
“你……”仍是婉婉柔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虚弱地嘶声响起。昶嘉的眼睛,迎上一泓恹恹弱弱却仍是美丽得惊人的秋水,心甘情愿地被淹没了全部的声音,只脉脉与她对视。
“涓涓,你醒了?”他想问。但事实这么明显,他不屑问。
“涓涓,你还好么?”他想问候。但她的不好,全是他害的,他不敢出口。
“涓涓....”至爱无言,他宁愿只叫着她的名字,让她感知自己的想念。
她想说话,却是一张口便咳喘连连,昶嘉扶她倚上靠枕,服侍她喝了几口水,才慢慢顺过气来,便伸手指向桌上的纸笔。昶嘉忙起身为她拿来。
和青泫到底有所顾忌,一来之后,纵然怒意横生,走时却也为防口实,带走所有婢仆。让他和她得以独处。
房间很静,只有他轻轻为她研墨的沙沙声。
他在看她。她气息微弱,闭目凝神。安静如水,一室温香。让他有些迷乱地想,如果就此一生,其实也不错,他为她研墨,等她写下和他笔迹一样的字——出嫁从夫,她竟然早已连笔迹都随了他。那么冷凝骄傲的她,竟然早已从心底对他认输。他不是嫡长子,所以从小到大,惟爱挑战。但从来没有一种胜利,让他在看到她酷似他的笔迹时,那么幸福,那么心痛。
一边研墨一边出神,墨似乎研得太浓了,昶嘉微皱了眉。再看涓涓,气息均匀,面容恬淡,似乎又睡着了。正要悄悄泼了墨,重新研过时,涓涓却睁了眼,目光清澈地看他。
“心中正,则眸子瞭焉。”昶嘉看得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孟子的《秋水篇》。
涓涓的眼神如净水莹波,了然明亮。织就他再怎样绝情绝爱也颠扑不破的柔软迷惘。
她倚着靠枕,不便用力。昶嘉为她调了较为舒适的位置,为她执了纸张,方便她书写。
涓涓的字迹,果然正如他所想,一笔一画,如出己手。虽然身处病中,笔力难免失之慢弱,却已令他有无尽喜乐。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那种潜在的暧昧情境,虽出于无心,却分外荡人心魂。
盛唐国的太子殿下,在玄朱国倾泠公主的书写之间,心猿意马。
涓涓写完,放了笔,自管自地睡下。
昶嘉仍在看着字发呆。
半晌,唇边才绽出一抹笑。慢慢将宣纸揉碎。“你身子不好,我就不吵你了。好生休息。”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我既然认定了你,就由不得你不要。”出了房间,将手一扬,满天细微的粉尘,在阳光之间轻飏,闪烁,坠落。
她说:
妾身蒲柳之质,不堪抬爱。太子殿下虽金玉之人,却也须防瓜田李下,众口铄金。姻缘既定,岂宜相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为护殿下清誉,涓涓一死并不足惜。只是蝼蚁尚且贪生,还望殿下怜惜。
果然是有其母,有其女。
唇为枪,舌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