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浓香浸泡在缓缓流泻的音乐声中,然后袅袅地升腾至鼻间。嘉宁一指扣起小小的骨瓷杯把,端起,轻唾一口。
“多年前,我在一家保险公司里做业务顾问。”他的语气里透出隐隐的沧桑,而等到嘉宁抬头却仍然只看见他直率的笑。
“就是跑保险,磨嘴皮。”他挑起眉来,说,“很狼狈,心底倒是揣了不少宏图大志。”
“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并不太兴趣。”嘉宁不明白他说的小秘密指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她此刻心里很乱,给她一杯咖啡的时间,只会让她越想越多……
“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如果你对所有事物都不感兴趣,那么那些事物对你也不会有兴趣。”他仍然带着笑意,然后端起咖啡放在鼻间闻了一闻,说,“譬如这杯咖啡,你现在对它似乎很不感兴趣,那你就白白流失了它的香味,真可惜。”
嘉宁呼了一口气,觉得和眼前这个男人说话很费力。他似乎一直在要求别人贴和着他的思维和脚步,容不得别人有片刻的个人遐思。
“正因为有从前的那些狼狈过去,所有我才会格外珍惜眼前的生活。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从来都是享受生活,而不是等着生活把它的琐碎强加给我们。”他仍然心平气和。
“你到底想说什么?”嘉宁已经坐不住了,尤其当窗外的阳光在指间反复跳跃的时候,她想捏碎它们。他在给她一碗心灵鸡汤向她灌输什么启示?还是纯粹无聊地想剥夺她的时间炫耀他乐观自在的生活态度?
“你对尉迟嘉感兴趣么?你们整整有七年没见。”他顿了顿,然后又说,“或者该问你,你了解他么?了解多少?”
“这和你无关。”嘉宁不喜欢别人挖掘她的过去。这个谭烨不简单。
“没错,是无关。不过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清脆的瓷器相碰的声音,他猛然抬头,看着嘉宁。
嘉宁在他眼中读出一些指责和凌厉。
这个男人的果断几乎可以让人在瞬间屏住呼吸,他有魄力,他的魄力就潜藏在他的直率之下。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上小学,我大他两岁。”他说,“我想一个成人的童年质量优劣与否,完全取决于他能否让当时和他同龄的孩子羡慕。”
然后,嘉宁听见他说,“而尉迟嘉让我觉得他可怜。”
嘉宁一怔,浓浓的咖啡往外渗出一滴,顺着雪白的瓷缓缓滑下,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暑假,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子,更别说笑。我甚至故意把他的球戳破,让他在别人面前出丑,撕烂他正在读的书,他都永远一个表情,他的隐忍在那样小的年纪,几乎已经到达某些成人的极限。”
这些嘉宁完全都不知道,这根本不在她的经验范围。
“我很讨厌他,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妒忌。因为他有许多我不能有的。”譬如他们共同的母亲,尉迟嘉可以拥有她,哪怕得不到她的爱,而他却不可以。他能拥有的时间,仅仅是一个暑假。而且是趁着尉迟昭不在家,他才能像个偷渡客与母亲短暂相依为命。
嘉宁没想到在这个下午会获知一些关于尉迟嘉的童年,她凝神地听。
“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半年后。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
嘉宁抬头,竟然看见他眼底散落的悲伤,几乎弥漫到阳光里,他眯起了眼睛,竟有水气。
“我明白失去母亲的痛苦。”她的眼睛突然也酸涩了。因为她更想到自己曾在体验最深的年少时代,失去一位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明白那种打击,几乎可以让人崩溃。
“不,你不明白。你可以亲眼目睹自己的妈妈从顶楼摔落,砰得一声躺在自己的脚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血漫到自己的脚底却无能为力?”他看着她,定定地问。
嘉宁忽然感觉有一只手,直捣自己的心,被揪疼了。
“你觉得一个孩子究竟能承受多少痛苦?他在那个葬礼上一声没哭,始终面无表情。”他这样说的时候,嘴角会不自禁地抽动,他必须深呼吸才能压制住眼角的模糊。
嘉宁想到多年以前,她曾看见他站在无人的偌大礼堂里哭。
而那眼泪的成分,她直到今天又知道了多少?
她为他心疼。
“直到最后一刻,我和他一起站在殡仪馆的火化间里,他才放声大哭。”他问嘉宁,“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么?”
“这意味着他并非旁人眼中的孩子式的麻木,那么小的他已经具备自己的思想,并且已经学会了反复压制自己。”
嘉宁闭了闭眼睛,喘不气来。
“葬礼结束之后,他找我狠狠打了一架。”谭烨想到多年前那一场冬日的清晨的较量,当阳光铺满整个院子的时候,他恍然听见老梧桐的一声凄哀的鸣叫,很刺心。
尉迟嘉的眼神让他莫名地想要逃跑,然后他也的确逃跑了,他们至今胜负未定。
嘉宁仍然记得那年的少年,他剥掉眼底塞满的哀伤,就踏着所有亮如白昼的灯光朝她走来。她明白,尉迟嘉一直都有属于自己的武器,他的利爪就藏在他的笑容之下。他从来就不是个容易低头认输的人。对待别人认为来之不易的优秀,他可以不眨眼皮就将它踩在脚下。
那么,他究竟在寻觅什么?
“后来我整整十年没有见到他。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有了改变。”谭烨偶尔会想到那个午后,他扶在一座陌生城市的天桥护栏边,抽着廉价的烟,突然一个模样熟悉的少年会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我是尉迟嘉。
他因为他的帮助,才跨进了尉迟昭的领土。从此,平步青云。
他们曾是彼此记忆里阴影。却没想到,多年后,成为挚友。
“我不能说是谁改变了他,我只知道有个女孩曾经影响了他。他告诉我他心底有许多空地,连自己也束手无策,而她却有办法。”
“我更知道那女孩就是你。左嘉宁。”
嘉宁的身体猛得一震,冷掉的咖啡泼了她一手。她站起来,匆匆去了洗手间。然后躲在隔间里放声大哭,出来的时候,位子上空空如也,谭烨已经不在了,他让服务员留了一张字条给她,上面写着,“请不要告诉他我找过你。”
嘉宁扶在被冷气吹凉的木桌上,眼泪把字条晕湿了。等到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半边侧脸被阳光照得发烫。
她走在阳光下,她的脚已沉重,阳光不敢跳跃在她的鞋尖上,更载不动她飞扬。
而她也遗失了那枚年少的徽章。
能找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