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觉得秘密是要分成不同等级的,有些虽然被叫作秘密,却是只要问就能回答的,有些是只有同知己好友才能分享的,而有些是我准备让它们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谁都不会去说的。
这个守夜的晚上,我同高昂坐在病房外,说起了我同父亲之间的那些我曾经以为永远都没有可能向谁诉说的往事,故事里的男人正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而我在外面任往事一点一点地覆盖住自己。
“……”
“和我妈离婚的第二年,父亲就再婚了,他接我去他家的时候叮嘱我,见了人要喊阿姨。其实,阿姨对我不坏,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反正也不在一起过日子,谁也没必要摆给谁脸色看,只是,那之后,我总是找各种借口不去父亲家。常常是父亲来我家的楼下,站在马路上,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两个人潦草地说上两句话,然后各自回家,只有那些节假日,不去都说不过去了,我才会去他那儿吃一顿饭。”
“小的时候我曾猜想过,是不是因为阿姨,父亲才同我妈离的婚,大一些懂得那些事情以后,又觉得很无稽,他们两个人是真的对彼此没有感情,再一起过下去只有痛苦而已。别说我从没见过父亲晚回家,就算真是因为外遇,谁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而已。”
“我大学毕业二十三岁那年进了律师事务所,律所里起步都很清苦,自己找案子,自己做,别人能给的不过是精神上的一些支持罢了。那种不挣钱尽花家里钱的日子,我过了两年,最后,因为我妈得了慢性病需要一直到医院看病吃药,我也就实在没脸再加重我爸的负担,就从律所出来了,找到了现在的这份工作,那个时候,我拿到律师执照刚刚半年。”
“大一需要一直打工的时候,拿到执照半年不得不放弃法律而找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的时候,像这样觉得很艰难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起我父亲,我会想,如果他们不分开,我是不是就能理所应当地享受一个女儿可以被允许的娇纵和自私,只要坚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好了,可是,每次这样想过之后,我又会觉得瞧不起自己。”
“我想我真的是很冷酷的一个人,所以,才可以将近十年都不去见他,也不去想他,好像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有的时候,我会想,遗忘、忽视也许是比放开、抛弃更残酷的报复,因为后者或许还会带些感情色彩,而前两种是连想要愤怒也找不到理由的。”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过,为什么父亲当年连假装要我都不愿意,他明明知道我妈是怎样都不会放弃我的,还是说,他知道争也是没用的,所以就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那些为数不多知道我家事情的人,大多都以为我是父母离婚以后改了妈妈的姓的,其实不是,我从小就是跟我妈姓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连这个竟也不计较。”
“好奇怪,十岁时候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面,我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提起过这件事情了,还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了呢!看来,人真是很记仇的动物!”
“其实,下午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要不要过来呢,他又想不想见我呢,十年,我不找他,他也就不找我,原来,世上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父女。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连我来了都不知道。”
“……”
我的思路断断续续,一会儿跳前一会儿跳后,晚上八九点钟的医院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探病的人了,连护士也大多安坐在护士站里,少有来回走动的。
我就那么轻轻地慢慢地说着,高昂就安静地听,一言不发。我异常的镇定,就连说起那个年岁在法院里的情形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一丝的颤抖,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沁……”,静了好一会儿,高昂轻声唤我。
我转头看向他,他拿着他的格子手帕递给我,我直觉地伸手摸自己的眼睛,“哭了呢!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接过了手帕却并不用,只是用食指勾掉眼角的泪水,不多,用手指就可以了。
“沁。”
高昂又叫我,我看着他,试图给出一个笑容,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容易。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装得这么坚强,这么理智,这么明理懂事呢?”高昂看着我,眉心的位置皱得紧紧的,我给他讲了一个既混乱又不动听的故事,怕是惹得他也不痛快了吧?
不知道要怎么答他,于是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当作回应。不知不觉竟然说了这么多,远远超过我原本打算透露的范围,我将高昂的手帕捏在手里不自觉地反复揉着,其实,我是有些惊讶自己竟会说得如此流畅的,高昂,竟然是我周围那么多人里唯一一个听说了全部这些事情的人,包括那些我痛恨无比的情绪,那些委屈怨恨,那些小气计较,那些我曾经觉得难以启齿的心情。
“沁?”高昂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慌张,把手帕塞回他的手里,站了起来,不去看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只是转头看着病房的门,“好了,我该进去看看里面情况怎么样了,守夜,怎么弄得好像跟茶话会一样。”说着,我就朝门走了过去。
“沁,”高昂在背后叫住我,“你真的确定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吗?真的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吗?真的确定你没有误会别人也没有欺骗自己吗?”
我的手放在门把上迟疑了半分钟,然后,门被推开又关上,而那些问题我鸵鸟地把它们留在了门外。
我知道,这次高昂并不是问问就算的,可是,我却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从没问过自己这些,也许,从来都不敢。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除了继续,又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