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私自出宫,远去边陲西沃,其实就是因为先行见过了她的画像。他说他在第一眼便动了心,深切地动了心。他说当时他便决定要娶她为妃,永远和她厮守。他说当终于见到了这女子,却发现她的双目全盲的时候,他亦曾有过瞬间的犹豫。但是,当把这个瞬间挨过了之后,他便决定,即使需要排除万难,他亦要把这女子带在身边带回京城。
他知道,一个盲女是没有资格做他的妻的。可是,他的真心的付出,却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说,他和宇霓一同欺瞒父皇,是万分地不孝。他说,他已经娶了宁王妃了,却仍把旋眸藏掖在宁王府外面的一所小院里,是对圣命的亵渎,是对雾霈妹妹的不公。他说,当谦亲王和四皇子绑架了旋眸来威胁他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他说,谦亲王是他的一母同胞,却处处盯死了他,令他感到相当地痛心。
但他没有说,有人骂他是贱种。他没有说,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所谓的真正的身世。
然后,他说,因为旋眸而引起谦亲王对他的嫉恨,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亦是感到很伤心的一件事。
可是,父皇,他说,儿臣是真地很爱很爱泠旋眸!即使她双目全盲,即使她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即使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即使她一生都看不见身边的夫婿到底是何模样,我都甘心地照顾她、呵疼她、亲爱她……
他还说,磕着头说,求父皇成全儿臣!求父皇免恕儿臣!求父皇看在旋眸已经为皇室添了小皇孙的份儿上,亦免恕了她!
他在这样企求的时候,万分地恐惧。
他自然知道,他所犯下的罪过很大很大。
他的头磕得很响。他的身躯匍匐得很深。
但是,他的父皇还在沉默。他的父皇还没有从惊讶之中回来。他的父皇还没有从气愤之中回来。他的父皇还在做艰难的抉择。
他跪了很久。从日出跪到日落。
他不敢有丝毫的动弹,尽管他已经跪得全身麻木。
但是,当他的父皇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迅速地鲜活了起来。
……你今日所说的话,朕全当没有听到。关于泠旋眸,你愿意怎样对待,便怎样对待,但朕不想再看到她,亦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好了,你跪安吧。他的父皇如此说。
他在退出御书房之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的这一步棋虽然是万分地危险,却是如今他所能选择的最好的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走对了。
但这,必须要有一个前提:他的父皇必须是英明的,还能够在愤怒的时候,在下旨处罚人之前,迅速地思考利弊,顾全到整个大局。
他走的这一步棋,至关紧要。自从他英明的父皇知晓了这样的事实之后,事情的演变,便相当地迅速。
皇宫里太监的新面孔增了不少,而旧面孔则少了很多。听说那些被查出有问题的太监,连审讯都没有,便被秘密处决了……
谦亲王的王府周围多出了很多双眼睛。谦亲王每日的出入,都被人仔细地记在一个小册子上……
四皇子手中原本握有一小部分军队。但是,在一个阴霾的日子里,他所拥有的这仅有的一点权力,被突然剥夺了……
谦亲王是很大胆,但却相当地愚蠢。他在对旋眸诉说的时候,这样评价他的那位可怜而可悲的皇兄。
是的,谦亲王和四皇子都是相当愚蠢的人。他们愚蠢地认为,通过威胁别人,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愚蠢地认为,他们的皇弟必会接受他们的威胁。
所以,他们在威胁的时候,竟把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
他们愚蠢到,竟然不曾真正地,仔细地,看清楚他们的皇弟。他们没有想过,茶昶对付威胁的方法,简直无与伦比。
他们愚蠢到,不曾想过会有一日东窗事发。
谦亲王的愚蠢,或者说大胆,还体现在另外一个方面:他竟然敢当面耻笑他的父皇。
他竟然会喝醉了酒闯到皇宫里,闯到父皇的寝宫里,然后狂笑着说,父皇您竟为了把一个冷宫里的贱人所生的贱种扶上皇位,而忍心对付自己的嫡系长子!
他竟然会当面质问那九五之尊说,难道你还嫌绿帽子的颜色不够浓,不够深吗!
——他不是醉了,他是疯了!
他疯到了极致。他疯得,轻率地,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在自己的王府里,饮下他的父皇秘密派人赐下的鸩酒之后,想起了很多快乐的事情。他想起他身为皇长子,曾经倍受宠爱,曾经是皇后的心肝宝贝。他想起他刚被钦封为亲王的那一段时间,曾经被整个皇室、被朝中百官视为江山未来的主人。他亦曾经以为自己必是将来受万万民众顶礼膜拜的人……
他还看见天堂的颜色,看见他的母后在微笑地望着他,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