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大地,窗外天色暗而阴晦。白天的暴雨虽停,但仍寒意森森,水滴顺着屋檐直流而下,在窗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蜿蜒而去。
这时的皇宫别宛里,杜况正一脸专注的坐在风燕床头,替风燕把着脉,而彩蝶则满面忧色的站在一旁侍候。
风燕闭着眼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上敷着帕子,冷汗把两鬓的发丝都浸湿了。
彩蝶从一旁滚烫的水盆中捞起另一块帕子,拧干了,轻手轻脚的把额上这一块换下来,再给她仔仔细细的擦着汗。风燕白天被贼人丢进水井,井水冰凉刺骨,又淋了一场大雨,一下便被风寒击垮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眼皮重得完全睁不开,止不住的咳嗽着,浑身一阵冰冷,一阵滚烫,折磨得自己快要死了一样。
良久,杜况放开风燕的手腕,拢入被中。然后站起身来朝彩蝶点头示意,提起床脚边的药箱便向厅堂走去,彩蝶连忙放下手中的帕子,心中忐忑的跟了出来。
“宁才女的病没有大碍,不过是感染了风寒,我开个方子服完就好。”杜况坐到厅堂中央书案前,表情并不着急,对着跟过来的彩蝶说道,“记得服药后盖紧被子,把汗逼出来就好了,切记,莫要再受凉了。”
彩蝶急忙连连点头,杜况打开医箱取出笔墨,在纸上飞走龙蛇快速写下了药方,递给了彩蝶。
彩蝶接过药方,细细看了一遍,嘴里念着:“麻黄、北杏、桂枝、生甘草,唔,解表发散的药,咿,桂枝五钱,会不会多了点。”
杜况讶异道:“你会看方子?”
彩蝶忙摆了摆手:“小主平素身体也不好,我看多了方子,知道一点。”
杜况温柔一笑:“懂得些医理是好事,宁才女寒气还未入脏腑,随意我便在方子里多下了些桂枝,这药滚烫地吃下去,待寒气发出来便大好了。”
彩蝶点点头:“是彩蝶班门弄斧了。”又道“有劳御医大人了!”
杜况不由又深看了她眼,只觉得面前这小姑娘娇俏可人,行事做派一点也不像是个普通宫女,没来由就生了些好感,脱口道:“你若是对习医有兴趣,可以来御医局找我,我找些书给你看。或是看些方子,我那里抄的方子多,不拘经方时方,或是有些医理上的困惑,也可一并来问我。”
彩蝶对人向来无甚防备,见杜况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如此亲切,心中也欢喜,接口道:“好啊,那我一定会经常去御医局找你,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杜况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再回头看了帐子一眼,将医箱背上肩头,便走出了别苑。彩蝶随后而行,跟去御医局抓药。
不知过了多久,风燕昏昏沉沉的躺在自己床上,额头上冷汗不断的冒出来,又顺着鬓角流下没入枕间,不知不觉染湿了大片。浑噩之间,一双手轻轻柔柔的伸到她背后,将她搀扶起来,靠在床头。一股浓浓的中药气味散开在空气中,她努力的睁了睁眼,发现原来是彩蝶把她扶起来要喂药。
彩蝶把药汤小心翼翼的放到床前案头上,用调羹慢慢的搅动,等不那么烫了,再送到风燕的嘴边。风燕勉力支撑着,将这一勺药汤悉数喝下。
彩蝶见她眉头紧皱,脸色难看,心疼的问道:“慢点喝,是不是很苦?”
风燕轻轻摇摇头,将喂给她的药汤一口气喝完,这才躺下来。彩蝶帮她将被子盖紧,被子底下风燕单薄的身子越发显得瘦弱了,浑身微微颤抖,像是极冷。
彩蝶担心的问道:“冷吗?”
风燕脑袋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出,只能略略点头。
彩蝶立刻站起身来说道:“我再去拿床被子来。”说着,就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寻找新的被褥。这时,彩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落在柜子旁一角,那儿放了个极其眼熟的箱子。
彩蝶感觉似曾相识,不禁蹲下身来,把箱子拉了出来,然后打开一看,顿时,眼中充满惊讶错愕的目光。
只见这箱子里,铺了满满一箱子的干花,花儿上放着两截断剑。
“原来这些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彩蝶轻轻抓起一捧干花,曾经娇艳的花瓣已经不复光泽,却另有一种雅致的美,她轻轻抚摸着,心中感叹道:“她何曾忘记过飞鸿大哥?连那柄断剑,她都不离不弃……”
叹了口气,她把干花又重新放回箱中,这时,一角彩锦从干花底下露了出来。她心头一动,将干花悉数扒开,只见满箱干花之下,她亲手绣的燕子围肩,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那。
一股暖意从心头涌上,她眼眶泛热,嘴里喃喃道;“原来她也不曾忘记我!”忍住眼泪,彩蝶转身看向床上的风燕,只见风燕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彩蝶连忙把围肩给拿了出来,然后把箱子放回原处,又从柜子里急匆匆的翻出一床被子,走到床边,先用围肩替风燕围在脖子上,然后再添上一张被子,牢牢的盖好。
风燕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下来,也不抖了,似乎没那么冷了。彩蝶拧过帕子来又替她擦了擦脸,望着她苍白清丽的面容,回想她为自己做的一切,彩蝶禁不住眼眶湿润了。
“风燕,我来了,我来陪着你,我们是好姐妹!永远都是!”她小声而又坚定的说道。而风燕已兀自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雨后的清晨格外明媚,这里虽然只是偏殿一角,也栽种着几枝月季,艳黄、玫红没有被大雨摧残,妖娆的挺在枝头,挂满露珠,晶莹闪烁。数只粉蝶被吸引而来,颤着翅膀,翩翩起舞,煞是好看。红墙黄瓦之上,水清碧蓝的天空中,一只燕子振翅划过。休息了一夜的风燕渐渐醒了过来,精神好转,脸色渐渐有了点血色,但人仍显虚弱乏力。
她双手撑着床,缓缓坐起,稍稍定神,她便看到了围在脖子上的燕子披肩,这才回想起来昨夜是彩蝶一直在照料自已,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暖意,不由得紧紧的抓着胸前的披肩。
就在这时,忽听外边传来声响。风燕探出头去,透过隔窗,看见亭中景象,只见皇后带着梅尚宫径自走了进来,旁若无人的走到堂中案前坐下,一旁正在打扫收拾的彩蝶急忙停下手中的杂活,向皇后叩拜施礼恭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寝室内的风燕大感意外,不知皇后为何会来亲自探望自己。皇后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向彩蝶说道:“平身。”彩蝶此时已能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来,回道:“谢娘娘。”梅尚宫认得彩蝶,弯腰在皇后耳边说道:“这个缪彩蝶是公主府中的下人,入宫之前一向侍候宁才女。”皇后听后,眼神一转,将彩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彩蝶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样子,
便“嗯”了一声,再没看她。而彩蝶也趁皇后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了看这位皇后,她心里暗想着:这就是饶安公主经常向自己提起的皇后婶婶吗?驸马的姐姐?长得可真美啊。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皇后沉声问道:“本来还等着看宁才女的霓裳羽衣舞呢,谁知不单缺席,还跌入水井生起病来……”皇后顿了顿,眉一挑,扬声道:“这不会是意外吧?”彩蝶一听皇后提起这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声向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明察,宁小主当晚上是被一个陌生的太监公公把她接走,然后扔进了水井里!这才导致误了表演,坏了娘娘的兴致。”皇后眉头一皱:“陌生的太监公公?”梅尚宫则深知宫廷中这些鬼蜮伎俩,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一旁出声道:“必定是宁才女初入后宫,经验不够才中了圈套。这个太监公公恐怕从今往后已经不会再露面了,而且就算是他再出现,你们认得出来,口说无凭,也只会是一宗无头公案。”彩蝶听梅尚宫的语气,似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了,难道风燕白白的活受罪一场不成?
她忍不住为自己的好姐妹抱不平:“娘娘,难道就这样让坏人逍遥法外?若不是奴婢赶到,宁小主恐怕就溺死在水井里了!”皇后瞟了一眼,见她满脸不忿,不禁觉得好笑,她冷笑道:“冤死横死,在后宫不过是寻常事,他日若成为才人妃嫔,更要小心行事,这宫中,步步惊心,谁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她这么容易便着了人家的道儿,也怨不了别人!”彩蝶正为风燕担心,听后更是忍不住自责起来。她脑子一热,冲口而出道:“其实,她本来根本不用过这种日子……”
“参见皇后娘娘!”一道虚弱的见礼声响起,打断了彩蝶的话。就在这时,风燕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费力的走出内室,向皇后行来。“风燕……宁小主!”
彩蝶见状,慌忙上前搀扶,情急之下,差点又喊错。方才她一时冲动之下,差点就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皇后,幸好被风燕及时打断。她想到,若是自己真的把这一层隐秘跟皇后坦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幸好……。
想到这里,她带着歉意的望了风燕一眼,正好收到风燕略带责备的目光,彩蝶扁扁嘴,满是哀求原谅的神色看着风燕,一边扶着风燕站到皇后跟前。
皇后压根就没有注意到风燕与彩蝶之间的小动作,见风燕出来,立刻向风燕示意道:“过来坐下吧。”
风燕在彩蝶的搀扶下,走到一旁凳子上慢慢坐下,嘴里还不忘谢道:“多谢娘娘。”
皇后坐在案前,冷眼打量着病中的风燕。一身水蓝的襦裙将她明丽的容颜衬得清雅秀美,苍白的双颊,没有血色的唇瓣,再加上细柳的弱眉颦在一起,更让平日里的倔强都化成一种妩媚的羸弱,楚楚动人。
她收了目光,面上看似担心的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风燕自幼就在公主府内当婢女,善于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这只是皇后口头上的托词,心中冷冷的不屑,面上却自然而然的露出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欠身道:“托娘娘鸿福,睡了一夜,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大病,不过是些风寒,是这个丫头太过紧张,说得严重了些。”
皇后弯起嘴角,点了点头赞道:“这才是我的好侄女!”
旁边的彩蝶嘴角一撇,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好在风燕一直分神留意着彩蝶的举动,见她冲动,袖子底下的手暗中把她的衣摆一扯,彩蝶只好按捺住不再多说。
幸好彩蝶和风燕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皇后的疑心,皇后欣赏的看着风燕,片刻便欣然而笑:“其实呢,这次遭人所害,侄女你可谓是因祸得福。”
风燕一怔心想:祸是得了,却不知这福从哪来。脸上便挂出疑惑道:“因祸得福?皇后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眉头一挑,嘴角一勾,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鬓角的金凤钗上,上面华贵的宝石串子折射出刺眼的光,她说道:“你不知道,昨天皇上看不见你,居然十分失落。他将殿前每个才女看过一遍,竟没有看上一个人。只是闷闷地喝着酒,兴味索然,霓裳羽衣舞还没跳完,他都几乎要睡着了!”
皇后说着,得意洋洋的语气中却仍有一丝掩不住的失落,梅尚宫却在一旁听得微笑点头。
风燕却是一脸茫然:“皇上…为什么会这样?”
皇后瞪了她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说道:“你还不明白?皇上对你印象深刻,希望看到的,是你!”
风燕愕然,觉得又是惶惑,又是好笑。她抿抿嘴,迟疑道:“可是…皇上曾经几乎将奴婢处斩!”
皇后失笑,她看着风燕病后仍不减风姿的美丽容貌,惆怅的说道:“男人的心就是这样,越见不到,越是惦记着!看来,皇上心中有你,我们的计划,还可以继续进行。”
风燕心头一窒,却仍勉力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可是……”一旁的彩蝶忍不住插嘴:“不怕有人再害风燕…宁小主吗?”
皇后失笑,风燕却反应过来眉头一皱,轻轻斥责道:“你又多嘴!”
皇后见状,摇摇头出言制止风燕:“别骂她,难得一个奴才对你如此忠心!梅尚宫,就把她调到这里,专职侍候宁才女。”
风燕、彩蝶顿时大喜,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两人互望一眼,一齐回道:“多谢娘娘。”
皇后微笑的看着彩蝶,看着她一脸活泼天真的表情,便耐心教导道:“以后你要像是在公主府一样,要好好服侍主子,保护主子,知道么?”
彩蝶开心笑着,连连点头,看着皇后赞许的表情,她忽然心生一计,不由眼珠一转,向皇后说道:“不过奴婢还有些事情要做,想请娘娘暂缓调配懿旨。”
此言一出,皇后三人同感意外,不解的看着彩蝶。
彩蝶娇俏一笑,一脸古灵精怪的说道:“奴婢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做!”
“噢?”皇后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是何事?”
彩蝶嘟着嘴看了眼风燕,便向皇后说道:“其实奴婢已经知道,陷害宁小主的人是谁。”
听到这话,皇后与梅尚宫皆是神色震动,问道:“是谁?”
“正是跟宁小主同批进宫的才女玥初!”
“可有证据?可是你亲眼所见?”
“这……这倒没有,只是事发当时奴婢在含元殿偏殿侍奉各位小主梳妆,唯有玥初小主笃定我们小主一定赶不及参加宴会,如果不是她干的,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而且我刚才出去打水,正看见玥初小主的贴身侍婢正在与一个小太监窃窃私语,我还亲眼见着那侍婢递了个金簪给小太监,若不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要与宫中太监私相授受。”
这时,一旁的梅尚宫开口说道:“娘娘,此事不方便由娘娘插手处理,那小小一个才女,便由这丫头去折腾吧,为宁小主出了这口气就好。”
皇后眼神闪烁,缓缓点了点头。
彩蝶与风燕对看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