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长陵皇笑道。
单怡犹豫地动了动嘴,畏惧地看了一眼长陵皇,声如蚊细地说:“陛下……求你放过公德文玉……”
长陵皇微一皱眉,心中不快,“他杀了于正忠将军、朕的王叔、情同姐妹的碧荷,还有朕的丈夫。”
单怡当即涌出滚滚热泪,俯在地上“咚咚”磕头,“陛下,求你放过他吧!他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奴婢愿替他受过,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陛下!”
“滚。”长陵皇低吼,脸色铁青,“谁再为公德文玉求情,立斩不赦!”
单怡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哽着抽噎几声,怨愤地看了长陵皇一眼,退到公德绵身边拉起她的小手,走出内殿。
公德绵扭过头,用她母亲一样怨愤的目光看向长陵皇,狭长凤目平添幽怨责问,长陵皇顿了顿,心如刀绞。
窒息一瞬,真的要将公德文玉斩首吗?
长陵皇第二个见的人,是公德文玉,他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直起腰,用那双温柔的凤眸看着长陵皇。
那双凤眸仿佛凝滞光华,时间静止,长陵皇曾想过永远沉溺在这双温柔的凤眸里,永不醒来。
唯一变的,就是变朦胧了,多了一层雾气看着长陵皇,就像隔着一层穿不透的纱幔。
长陵皇心软了,她曾无数次下定决心要替那么多死去的人报仇,信誓旦旦地说,用公德文玉的头颅给豹王祭奠,而他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六年的时光仿佛没有改变他一丝的容颜,就如当年青葱。
你能狠下心杀掉自己曾经深爱过,并且爱到现在都无法释怀的人么?
“朕,可以放过你。”长陵皇咬着牙别过头,“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马上滚!”
文玉皇却摇头,一边摇,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长陵皇笑,“翡翠,我还有话想说,说完了,我就把命给你,就算你放过我,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长陵皇一咬牙,眼泪排成一行流下来。
文玉皇笑了笑,他看见这样的长陵皇,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他总是哄着她说“乖翡翠,翡翠乖,不要哭了,眼睛都肿了”。
“你曾多次问我,江山与我,孰轻孰重,我现在知道了,你最重。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我不后悔杀豹王,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反正我已经选错,已经没有机会。翡翠,我好后悔,我们大婚那晚为什么没带你走,为什么我放了你的手,去抓那虚无的江山。”
他微笑着看着长陵皇,凤尾向上扬起,长陵皇不看他,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何必当初。”文玉皇点点头,“我最爱听你叫我文玉哥哥,摇着我的手臂撒娇,赖在我怀里睡觉,我还能记得你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像兰草。这就是我最喜欢的,小翡翠永远跟着我,我从来没想过和你分开,而我却自己走开了。”
“幼时我们就在一起,你趴在书苑的窗台看我,我完全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只想快些快些去拉拉你的小手,跟你一起玩耍。你有时趴在书苑窗台上睡着,我担心你着凉,老师讲的许多我都听不进去,因此挨了不少板子。你说你喜欢听苏先生弹琴,我便日夜练琴,只为弹给你听,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一笑我就开心。”
长陵皇已泪流满面。即便这样十七年相爱走来,还是经不过一场大浪,她吼得歇斯底里,“朕不杀你,你走!你才华横溢正值壮年,还有娇妻爱女,朕赐你黄金良田,你走,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文玉皇还在继续说:“你随豹王走了,我找你找得快要发疯,公德一禀说你被蔡氏余孽所害,我心灰意冷。纳皇后单氏,想留下一条血脉在人间,然后赴黄泉与你相会。得知你还活着时,我顿时什么都不想要了,脱了一身龙袍逃出朝华宫。我最快乐的日子,是跟随逃难民众去丹东的那几个月,从失去到重新拥有,我日日夜夜想着你的脸,那仿佛就是最美的梦,梦见我重新拉起你的手,抛下纷乱的人世,隐居在青山绿水间。”
说完,他认真地看着长陵皇,嘴唇抖了抖,那个秘密没有说出口。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两人曾经的美好,若注定有一人承担残酷的结局,他希望是自己。他死后,所有爱恨情仇,化为灰烬,她会是一个仁爱慈善的女皇。
他想起先皇临死前,满头银发散乱地落在枕边,空洞的目光越过长陵皇抽动的肩膀看向他,“第三……”
他该感谢他还是憎恨他,给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却又生生掰开两人紧握的手。
“请陛下赐我一死。”他重重磕了个头。
长陵皇扭过头,一双含泪的眸子装作恶狠狠地说:“朕已赦免你的妻女,今日法外开恩,准许你苟活于世。单怡本性纯良,对你有情有义,望你好好待她。”
他淡淡望着她笑,全不在意法外开恩留下他性命。掌心摩挲着他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两样东西,皆与青梅竹马的翡翠有关。
人若笃定了去死,什么都不怕了。
他慢慢站起来,长陵皇以为他要离去,想最后再好好看看他。
他弯下单薄的身子拍拍衣摆,直起身子甩甩长袖,忽然上前一步,弯腰搂住错愕的长陵皇,嘴唇覆在她温热的唇上。
长陵皇瞪大眼睛,一双清澈的眸子里装满泪珠,近在咫尺的文玉皇仿佛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深深吻她两片薄唇。
“啪!”
五指从脸颊滑过,清脆地发出响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扬起一抹笑,似是极不舍地,松开紧箍的手臂,缱绻望着她。
“放肆!”长陵皇愤恨地起身,甩开长袖,珠泪随之滚下,“朕一国之君岂由你戏弄!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她大步从文玉皇身边走过,文玉皇明媚地望着她,凤眸润着明亮的光芒,看着她擦肩而过,光洁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满足地笑了,宁愿相信那一抹飞在脸颊的红光是羞怯,而不是愤怒。
她彻底消失在两人曾经相拥的鸾凤殿,留下一个白衣背影,此去,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