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呢?你这个人就是不会变通。这年头,走私电子产品满大街是,沿海的电子卖场里都还公开卖呢,在安徽卖几个走私相机能出什么事呢?
不过,就怕出事,手续做得有点假,那乡下人要被查了,指定倒霉,还会把我给供出来。
查?全国那么多水货,查得过来吗?多低的概率。现在不做也做了,钱收了货给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可以把钱退给他,将货追回。
退钱?别傻了。你女朋友等着你存钱买房结婚呢,你让人家眼巴巴等到何时?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想想吧。
那是老K倒卖的第一批走私货。
此后两年内,他共做了九次,合计所得近六十万,接着辞职,结婚,买房,开公司,洗得干干净净。
公司开张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很庆幸自己懂得转弯,赚够钱就上岸,往后我不说,谁知道第一桶金怎么来的,今天起,我就是个刚出娘胎的干净人。你们哪个敢说我卖水货?哼,是,我就卖水货了,卖水货怎么了?人家做房地产的搞建筑的,钢筋水泥没有一样不掺假,起立交桥拉钢箱梁还用次货顶上,连医院都有卖假药的,人家都能这样,我就卖个水货,没杀人没放火,我害谁了?!
哪知道,他真的杀人了。
那批货到安徽没两个月,赶上全省严打走私,整批货都给封了,查封的时候几个警察围上来要拘留那乡下人,他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挣扎就往外跑,正好来一辆路过的大卡车,一撞,脑浆迸裂,当场死了。
可怜那个安徽人的老婆,一个女人家,连遭变故。货被没收,店给查封,大难临头了,亲戚朋友生怕被拖累,没一个出来搭把手的,家里从早到晚堵着一个又一个债主,摔锅砸碗地催促还债,这时候就连唯一依靠的丈夫也横死街头,呼天抢地无一条生路可走。终于在丈夫头七那天晚上,那个女人找条绳子,上吊死在自家的厕所里!
老K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原罪。
当事人死了,他不用担心会有人来追究责任,可是,心里的恐惧却挥之不去。他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吊死的人眼睛是流血的。
那段时间他老觉得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屋子某个角落里盯着他,又好像听到有个女人在夜里阴阴低笑。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害死了那可怜的夫妇,那个吊死的女人一定阴魂不散。
那年冬天,大病一场,整整三个月。
病好后,他花了很多钱,到寺庙给那对亡者做场法事,请求他们原谅。然后又把房子卖了,搬进现在的房子。环境改变人,时间似乎能淡化很多事情,慢慢地,老K恢复了正常,宁静的日子又回到他的身上。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真的忘记了吗?
还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原罪?
为什么庙祝说起“化解前因”时,这两个死去的人会一下子跳出来?
是不是他们在跟踪我监视我?
难道神经衰弱让我有幻觉?
也许,潜意识里,他们根本未曾离开过!
“师傅,人吊死后,眼睛是不是流血的?”
庙祝一愣,随即答道:
“我不清楚,你要问医生会比较清楚,看来,你有很大的困扰。”
“那么,把人害死了,是不是一定有报应?”
“给你讲个故事吧。古时有个人,叫王均,这个人呢,很喜欢吃青蛙,于是就制造了很多铁针,每根长两尺左右。每捉到一只青蛙,就用针穿它的头颈,针穿满了,就带回家做下酒菜。连着这样好多年。”
“后来有一天,他到亲戚家,晚上,亲戚留他住宿。半夜里,远处失火,王均爬到屋顶看热闹。可是他没注意,亲戚家靠河居住,为防盗贼顺着水爬上房屋,就在河边插了几十根铁条,根根十分锐利,像刀刃一样。”
“王均在屋顶观望连天大火,幸灾乐祸间却失足坠落,铁条正好穿过他的头颈,顿时惨叫起来。周围的人听到了,前来营救,却发现无法接近他。后来有人在水中放了一架长梯,大家沿着梯子往上爬,才将他救下来,可是,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死的样子就像针穿青蛙,这就是报应。”
“每个人对报应的理解不同,我信,你未必信;我所说的报应,未必就是你所理解的报应。通俗地讲,我相信,做错事,就会付出代价。”
老K的太阳穴剧烈跳动,一下一下,胀得生疼,背上的衣服被汗浸透,他好像看到自己被两个死去的人用铁丝插过脖子,挂在太阳底下暴晒,蚊子和苍蝇围着转,嗡嗡地转。
“观音大士慈悲济世,广大灵感,你若是心中苦闷不得解脱,那就去观音坐像前参拜参拜吧,西樵山观音像,能明净众生心智。”
“谢谢!”
老K有气无力,他从未感到如此疲倦如此心力交瘁,跟庙祝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笑声:
“咯咯,眼睛流血了”
大惊,回头寻望,什么都没有,香客都在忙着烧香,虔诚、宁静。
吊死的女人,回来了。
她就如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
老K回公司散尽钱财,发遣散金给员工,让他们另谋出路。他中断公司业务,锁上门,然后把老婆送到娘家,最后,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再出门。
没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逃避那个死去的女人的监视,他不知道自己哪天走在路上发起疯来会被车撞死,如同那个倒霉的安徽男人。
可又怎么逃避得了?
“喂,你好,我找肖警官。”
“这里有几个警官姓肖,请问您找的是哪一位?”
“肖民警官,他给我的便民联系卡。”
“请稍等。”
电话有噪声,像很多人在旁边走来走去,不停地走来走去。
电话线卷动的声音,那边有人拿去话筒。
“喂,肖警官你好。”
“喂,肖警官?”
“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肖警官来了吗?”
“咯咯,眼睛流血了”
女人,那个死掉的女人!
他一下就把电话挂上。
无所不在。
我知道了,她不肯放过我。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浓烈,腥臭。
电话突然疯狂叫起来。
声嘶力竭。
一声、两声、三声
不敢接,怕拿起话筒,那个女人,会从电话里,伸出手来,将他捏死。
不依不饶,电话还在叫。
犹豫很久,咬牙,抓起话筒。
电话里,是个浑厚的男人声音。
“喂,你好,我是肖民,刚才哪位找我?”
长吁一口气。
“肖警官,你好,那天在南海家天下广场报警说有红衣女人跟踪我的那个。”
“哦,是你呀,这两天正找你呢,打你电话一直没接。”
看一眼手机,那上面,已有几十个未接电话。
“肖警官,我想找你帮忙,我想看看那天商场的监控录像,我怀疑那个女的现在还在。”
“这两天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上星期我们去商场查案,顺便看了那天的录像,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录像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什么红衣服女人在周围。”
“啊?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的。”
“确实是没有,你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好好休息一下”
电话挂断。
逃避不了。
现在,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一片红色在眼前晃悠,老K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步步推向崩溃的边缘。
他用条白毛巾把眼睛蒙起来,戴个耳套,缩在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只要周围一有动静,就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唯一陪伴他的是那台旧收音机。
一天晚上,老K半迷糊地缩在沙发上,隐约听到收音机的电流声“沙沙”响,他摸索着想去关掉,就在伸手的一瞬间,收音机突然清晰了,传出来一个女人阴恻恻的笑声:
“咯咯,眼睛流血了”
老K一下子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伸手抓到那个收音机发疯一样往房间的角落摔去,只听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音,他把脸上的毛巾扯开后,看到墙上的镜子被收音机砸碎了。
老K俯身去看,看到一地的镜子碎片,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每块碎片上,都映着老K的脸。
那,居然是一张正在邪恶阴笑着的脸,血红的眼洞,眼角丝丝血水在往下渗,那张女人的脸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开,一道道闪电划破天幕,照亮了所有隐藏在黑夜深处的污龊和罪恶。
老K号哭着爬到窗口,拉开窗帘,仰头看到,那天上的云,在天雷轰击下,快速扭动着,翻滚着,聚成一个巨大的眼睛!
原罪,终究逃不过眼睛的最后审判!
老K彻底崩溃了!
又哭又笑,又喊又跳,十几年的心魔,在这个审判之夜,被释放出来。
眼睛,眼睛,一切都是眼睛!
好吧,我还给你眼睛!
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老K在阳台上,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活生生地,抠下自己的两个眼珠,血流如注,骇人惊怖!
他的号叫,惨绝人寰,盖过轰轰雷鸣,在天上眼睛的注视下,陷入癫狂,走向毁灭
故事讲完了。
是的,故事讲完了。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