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阿丹先生在定定地凝视他,目光很古怪,怆然中夹着怜悯。他茫然问道:
“怎么,我的话不对头吗?阿丹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但你总不至于拒绝为以色列的胜利而高兴吧。我在时间旅行中重温了犹太人的苦难,全世界都曾抛弃犹太人。现在,我们总算用血与火为自己争得一块生存之地了。你干吗用这种古怪眼神看我?”他皱着眉头问。
阿丹教授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海恩先生,你对拉法特?阿里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拉法特?阿里?”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记不清了,但听来似乎耳熟。也可能是我在埃及当间谍时用过的一个化名。我有无数化名,不能全都记得。”
“那么,以色列富商摩西?科恩呢?”
“噢,那是我曾经干过的公开职业。难怪你刚才称我科恩先生。我是否向你介绍过我的真正职业?我是在摩萨德工作。”
阿丹小心翼翼地说:“海恩先生或者科恩先生,在饮酒欢庆胜利之前,你能否听我讲一个小故事呢?”
海恩不知老人的用意,迷惑不解地点点头。于是阿丹教授详细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名叫拉法特?阿里的天才的阿拉伯间谍,在以色列卓有成效地从事间谍工作。他对民族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危险的间谍生涯中,他也坚持每晚坐在地板上,面向圣地麦加,口诵《古兰经》。但他的努力并未改变阿拉伯人的失败。他在痛苦中借助一个犹太人发明的时间机器,反复向历史发射高速粒子,以求多少改变历史的进程。
“可惜他不知道,当他偶尔这样干的时候,确实会稍微改变历史进程,当然这种改变不一定正好合乎他的心愿。当他多次发射粒子后,历史进程经过充分振荡后反而会回到原先的位置,也就是最大可能的位置。只有一点细节改变了:这名阿拉伯人变成了他深恶痛绝的犹太人。”
他怜悯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海恩,叹息一声,苍凉地说:
“这并非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同是古闪族的后代,只是后来才分化成不同的民族,所以摩西时代某一个粒子的得失足以影响几千年后一个人在战争游戏中的归属。其实,按科学家华莱士和威尔逊的线粒体夏娃假说,人类所有民族均出自15万年前一个共同的女性祖先。所以,如果把我的粒子枪拿到更早的历史时期发射,连希特勒也可能变成行割礼的犹太人。那才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海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教授的讲述唤醒了他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他恐惧地抵抗着,不愿在这个梦中沉沦。但教授下面的话彻底撕碎了他的幻想。教授叹道:
“海恩先生,请原谅,在你说时间机器有故障以后,我打开了监视窗口,因而观察到你的全部行为。我看着你在历史长河中焦灼地来回奔波。尽管我不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不赞同你对犹太人的深仇大恨,但我十分佩服你对自己民族的忠贞。我没料到不可控制的‘蝴蝶效应’会把你变成犹太人,这真是一个悲剧。请相信我没在其中捣鬼。海恩先生,一点不错,你确实是两天前来到这儿的那位阿拉伯间谍拉法特?阿里。”
海恩呆了。那个前生之梦与今生之梦重叠在一起,就像是叠合的两张透明幻灯片。一个是无比仇恨犹太人的阿拉伯间谍,另一个是无比仇恨阿拉伯人的以色列特工。这两种仇恨都曾是那么正义,他对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但是,当两个格格不入的画面叠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这种正义的质感变得模糊了,扭曲了,甚至显得荒谬可笑。
海恩面色悲怆地沉默很久,慢慢抽出科尔特手枪,指着教授的鼻子愤恨地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这个该死的犹太人?即使我变成犹太人,你为什么不让我浑浑噩噩活下去,非要把我唤醒来正视自己的痛苦?我要宰了你这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然撞开。三个人冲进房中,高声喊道:“放下枪,举起手来!”
海恩身上被唤醒的阿拉伯间谍本能使他迅速转身射击,同时急切地对教授喊:“教授快趴下!”
但三人的枪弹比他更快,一阵猛烈的射击打得他飞起来,重重跌倒在地。他无力地看教授一眼,脸部肌肉变得僵硬,但双眼痛苦地圆睁着。三个摩萨德特工走到他身边端详着他,其中一名对教授说:
“教授你没受伤吧。我是达夫上尉。这是一名最危险的阿拉伯间谍,叫拉法特?阿里,我们已跟踪他很长时间,总算没让他逃脱。”
阿丹教授冷冷地看着这几个人,冷嘲道:“阿拉伯间谍?我想你们弄错了吧。这也是一名摩萨德特工,摩西?海恩。他刚才还在为以色列的胜利欢呼呢。”
达夫上尉笑道:“不会错的。你不要信他的鬼话,这条狡猾的阿拉伯红狐狸。三天前我们用秘密摄像头偷拍了他的阴茎,他没有行过割礼,单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他的真实身份。”
教授冷笑道:“没有行割礼?我不会偷看别人的阴茎,尤其不会把它当成高尚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堂皇的借口。但我相信这个真正的犹太人一定在出生第八天就行过割礼。诸位不信,尽可现在就检查一下。”
教授说得如此肯定,达夫上尉惊奇地看看他,犹豫不决地走过去解开死者的裤子。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如雪,惊慌不解地喊:“真是怪事!三天前我们在厕所里偷拍了他私部的照片,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即使在这之后他去补做手术,也不会痊愈得这样快!”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惶惑地盯着教授,不敢承认自己误杀了同事。教授懒得对他们解释,他走过去,沉痛地看着死者的面容。他的脸部扭曲,眼睛圆睁着,似乎惊异于这个扭曲的世界。他一生辛苦劳碌,忠贞不贰,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真主还是耶和华效忠?这使他死不瞑目。教授低声说:
“可怜的孩子,安心地睡吧。这个充满仇恨的疯狂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轻轻为他合上眼睑。就在这时,大地微微颤抖一下,从遥远的西方传来沉闷的炮声。这炮声如此密集,以致变成连续不断滚动的狂飙。阿丹教授叹息一声,对客厅中三名木然呆立的摩萨德特工说:
“请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这是埃及军队的炮声,赎罪日战争已经拉开序幕了。去吧,去多杀几个可恶的阿拉伯人。只是……但愿你们的身份没有拉法特?阿里那样的阴差阳错。”
在庆祝我获得2100年龚古尔文学奖的酒会上,我意外地看到大学时代的恋人。
祝贺的人流退潮后,露出了一块粗犷的礁石。他仍是那样不修边幅,一头乱发桀骜不驯,端着高脚酒杯倚在柜台上,漠然看着众人。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他咧嘴一笑,朝我举一举酒杯。
霎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我走过去低声说:“是你。”
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微笑道:“谢谢你能来。”
十年未见,他的前额已刻上皱纹,头发也开始过早的谢顶,不过目光之聪睿丝毫未减当年。他说:“我早料到这一天了。你有足够的才华,又有足够的虚荣心,逃不脱世俗虚名的诱惑。”
这就是他的见面辞。我冷冷地说:“谢谢。这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好的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