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委员会对此有最严格的保护措施,与之相比,自然人保护核按钮的程序不值一提。即使如此,历史上也没有哪个狂人能引发核大战呀。”
“但你们要对付的对手也不同。”
雪丽安详地说:“即使河水中有一湾回流又有什么关系?自然人实际上也能被输入程序呀。比如法西斯的狂热,就在一段时期内输入到了多数人的头脑中。”
亚当再度沉默了。
凌晨4点,雪丽知道这是计算机选择的最佳受孕时刻。“来吧,”她悄声说,“我要为你生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这一瞬间浮现在亚当脑中的是三戒律第三款:
“受孕时夫妻双方必须处于自然人状态。”这使他的欢乐多少打了折扣。50天后。亚当夫妻签署了如下的文件:
王亚当,30岁,已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自愿输入第二智能。
雪丽,女,25岁,新智人编号34R-64305,系王亚当合法妻子。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同意我丈夫植入第二智能。
文件的副文是大法院关于两人清醒状态及自然人状态的认可证书,长达103页,证书编号46S-27853。
离开长城饭店前往医院时,亚当瞥见老侍者远远地目送他,神色悲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想,一场胜负未卜的搏斗至此开始了。十年后,
这一天,各报以通栏标题报道地球科学委员会终身名誉主席钱人杰博士逝世的消息,普通人多数反应平淡,他们把这条消息储存于体内二级或三级检索信息库中。
王亚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从270层楼上鸟瞰就好像置身于星际,他感到深深的孤单。儿子让雪丽接走了,她正处于第二个回归期。一般来说,在回归期内的母性本能要强烈得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与雪丽的婚姻是中心计算机精心选定的。这个选择很成功,他们生下一个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达220,健康指数95,都创造了新纪录。
至于婚姻本身则早已破裂。对破裂原因,亚当总是淡淡地说:“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沟自然较深了。”
亚当的第一个回归期马上就要结束。在这100天中,平时忽略的一些思绪和感情都复苏了。这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心理上短暂的“返祖”现象,为此他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专著。但钱博士逝世以后,这种感情回潮越来越强烈,几乎把他湮没。他自嘲地想这只能归结于他做过30年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的回音太强了。
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惠子的巨幅照片平静凝视着他。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汉书”,这100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其中的《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像一下子扯掉蒙面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真相有些残酷。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像两只蜜蜂被蜜糖引进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所作所为,就像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残余的自然人,特别是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这位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位。他像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已经死了,他也像李陵送别苏武一样,失去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得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都延长一些,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而已。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你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能不能保持一个月之久?他有点刻薄地想。这时,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
“爸爸,我想钱爷爷……”话语中带着哭声。亚当想安慰儿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静默片刻后他轻轻挂上电话,开始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最后的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的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像满清时代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似吗?
我并不敢评判钱老前辈。他是一代科学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坚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这种节操使我们钦服。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钱先生已承认现实,在心境怡和与天伦之乐中安度余生。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敏锐的自然智力,保持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我多么希望在九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儿子身上会烙下他祖父的印记。
世界太复杂了,越是深刻了解世界,越是对造物主心怀疑惧。谁敢自封为历史的评判者?也许一个孩子能看到大人不能自视的后背,也许低等智能中一个佼佼者的直觉能胜过高等智能复杂而详尽的推理判断。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新智人已丧失了很多自然人的生趣而多了一些机器的特性。我们不得不尊重计算机的选择去向某位姑娘求爱;我们在男欢女爱的同时,清醒地了解荷尔蒙与激情的数量关系——这实在是过于痛苦的清醒;我们在科学上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植入智能的BEL级别,以及输入知识的结构类型,就像吃蜂王浆的工蜂会变成蜂王,这无疑是一种新的不公正……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将沿着造物主划定之路不可逆转地前进,不管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与恐龙不同的是,人类将始终头脑清醒地寻找路标,拂去灰尘,辨认字迹,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
20分钟后我将启动第二智能。届时,今晚这些暂时的心理迷乱和无用的感伤会烟消云散。谨以此文表示真诚的哀悼,愿科学之父的灵魂在天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