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高科技世界为我们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外壳,最终人类会不会迷失自我?
1999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恩?吴,中文名字吴中,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是往返机票。小甘打算在7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
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联合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网,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
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汽车,用遥控打开车门。10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说。
甘又明惊讶地看着这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他们的汽车对前边汽车追尾太紧时,甘又明免不了心中忐忑,斯托恩?吴猜到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
“放心,它有最先进的防撞功能。”
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技术。”
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比国外的现状常常有5~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B基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
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车速表上的指针已超过了150英里,汽车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道:
“从外形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公元2000年以后的未来汽车。”
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是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12个像普通汽车汽缸大小的飞轮,秒速30万转。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1000公里。飞轮悬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摩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
甘又明半是哂笑地说:“也许,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
斯托恩?吴扭头看他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克隆人’囿于伦理问题没有付诸实施外,其他的都已投入实用或小规模试用。”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暗暗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四个字。这个文弱青年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筋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7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3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说:
“谢天谢地,我姐姐苦苦等了8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
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哥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8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3年来,他极少在姐姐那儿听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来几句问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
“你的未婚夫究竟是吴先生,还是一个[email protected]的网络地址?别傻了,那个人如果不是早已变心,就是变成了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
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B基地虚拟实验室的负责人。”不过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都只用半秒钟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有鬼!”
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
“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20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
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别的机器人吗?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
“那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
“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当他在光怪陆离的科技社会里迷失本性时,需要回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就像希腊神话英雄安泰需要地母的滋养。”
她在复述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甘又明喊起来:
“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这都是言情小说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当真!”他看看表,9点40分,是中央7台的科技影视长廊节目时间,这个时间他是雷打不动的。他打开电视,嘟囔道:
“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你莫怪我。”
那晚的科技影视节目是“电脑鱼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国之行。“电脑鱼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统,电脑中储存了几百种鱼类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选几种,按下确认钮,它们就开始在屏幕上从容遨游。每秒48帧画面,比电影快一倍,所以画面上看上去甚至比真鱼还逼真。不仅如此,这些鱼还会生长,会弱肉强食,会求婚决斗,会因鱼食的多寡而变肥变瘦。雌雄配对的机会完全是随机的,一旦某对夫妻结合,它们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态习性。它们会根据环境条件产生变异。一句话,这个鱼缸完完全全是一个鱼类社会的缩影——但只是虚拟状态。
新婚夫妇来到客厅时,甘又明正在击节低赞:
“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到类似的节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这会儿他完全忘却了对姐夫的敌意,兴致勃勃地对姐夫说:
“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节奏加快——这对于电脑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钟内预演鱼类几千万年的进化?还可以把主角换成人,来模拟人类社会的进化。比如说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把所有的社会矛盾、各国军力、民族情绪、宗教冲突、各国领导人的心理素质等输进一个超级虚拟系统,推演出二三十种战争进程,我想它对军事统帅的决策一定大有裨益。”
斯托恩?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这个清华大三学生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免对这位小舅子产生了兴趣。他坐到甘的面前,简捷地说:
“你说得不错,这正是虚拟技术诸多用途之一。不过这个电脑鱼缸太小儿科了,我们早已超过它,远远超过它。”
甘又明好奇地问:“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给我讲讲,如果不涉及贵国……”他有意把这两个字念重,“利益的话。”
吴中笑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两杯咖啡,递给小舅子一杯。他略为思考后说:
“我想你已知道,在虚拟技术中,人可以‘进入’虚拟世界。”
“对,通过目镜和棘刺手套,人可以进入电脑鱼缸和鱼儿嬉戏。”
吴中摇摇头:“那都是20年前的旧古董了。我们现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为‘外壳’(SHELL)的中介物。通过它,人可以完全真实地融入虚拟世界。我们的技术甚至已发展到这种程度:某人进入虚拟系统之后,如果没有系统外的帮助就无法辨别出所处环境的真假。正像一个密闭飞船里的乘员,若没有系统外参照物就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运动。”
甘笑嘻嘻地说:“那个‘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药?科克(Coke)?快克(Crack)?哈希什(Hashish)?”
斯托恩?吴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