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莫亚尔、齐格和安吉拉在一块儿,厌恶地看着远处健步如飞的麻勒赛,齐格忽然说:
“不行,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个贱坯了。我要给他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莫亚尔问:“打算怎么干?”
齐格笑着说:“我的能量块是20年型的,算来还有15年的寿命,麻勒赛早就垂涎三尺了!我打算主动找他,聆听他的教诲,提前结束生命,把能量块赠给他。”
莫亚尔猜到了他的打算:“然后——在赠送之前把能量块破坏?”
“对,那样你们就能摆脱这家伙了。”
这个恶作剧是以齐格的生命为代价,但机器人都不把死亡放在心上,尤其是慰留期的机器人。莫亚尔笑着说:好!是个有趣的主意。你去干吧。如果不行,我再接着干。这件大事就在谈笑中定下了。安吉拉有点不忍心,想劝劝齐格,但看看两人孩子般的兴奋,她把劝告的话咽下去了。
她警惕地想:也许我的“不忍心”其实也是变相的贪生,就像麻勒赛那样?
齐格果然开始实行这个计划,那些天,他主动和麻勒赛接触。安吉拉或莫亚尔经常看到这样一幕:那两人躲在角落里,麻勒赛口若悬河地说着,齐格虔诚地不停点头——然后趁麻勒赛不注意,向这边送来恶作剧的一笑。
半个月后,齐格真的死了,麻勒赛照例推着他的尸体出了慰留所的大院,前去轮回所。那家伙的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安吉拉没有过多关注这件事,因为这天正是逾越节,布拉图带着新妻子来看望她,也带来了节日食品像烤羊肉、苦菜和无酵饼(实际上机器人可以不吃饭,只依靠能量块维持生命)。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慰留所是专门留给机器人的“自由飞地”,人类不准进入,所以安吉拉到大门外去与两人见面。新安吉拉当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连笑容和声音也都是一样的。只有一样不同——她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两个女性机器人拥抱着,热切地交流着有关丈夫和胎儿的情况;新安吉拉还体贴地找借口到远处躲了一会儿,让布拉图与“前妻”有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们三位在沙漠边缘一直待到傍晚才恋恋不舍地分手。安吉拉目送扑翼机消失在夕阳余晖中,忽然感到海啸一般扑来的悲伤。几个月来,她尽量把悲伤锁在心底,现在再也锁不住了。她知道,只有短暂的十年生命——这是机器人的宿命,没有什么好埋怨的。而且她的一生已经非常幸运了,布拉图给了她十年恩爱,又慷慨地留给她20年的自由。她不能再贪心了。但她还是无法排除自己的“贪念”,她饥渴地盼望,能像人类女人那样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能在满头银发时与衰老的丈夫共度晚年。
当然这只是奢望,根本无法实现的。她真不知道如何打发以后的19年,难道还像第一年一样,只是生活在回忆中,然后盼着每年一次的相聚?
她踏着清冷的月光,踽踽地返回。忽然看见路旁蜷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仔细看,它还在微微蠕动着。安吉拉惊问:
“谁?”
那人吃力地抬起头,是麻勒赛。他的目光涣散,显然已经濒临死亡。刹那间安吉拉知道了这件事的缘由:齐格果然成功地实现了他的计划,在他死前把一个毁坏的能量块赠给这只兀鹫了,而满心欢喜的麻勒赛在送走尸体返回途中才发觉上了当。这会儿麻勒赛凝聚最后一点力量(能量),认出了安吉拉,就像溺死者看到最后一根稻草,用力喊道:
“夫人,仁慈的……夫人,救我!”
也许是因为她此刻的特殊心境,看到濒死的麻勒赛仍然一心求生,安吉拉对他的厌恶减轻了,代之以怜悯。她摇摇头:
“很遗憾,我无法救你。我没有多余的能量块,也弄不到。”
她说的是实情,但麻勒赛绝对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夫人……救我!请……你的能量块……先给我,我……找到后一定归还……凭上帝发誓!”
这个要求显然太过分,也太厚颜。安吉拉摇摇头,干脆地拒绝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然后从他身边绕过去。麻勒赛忽然抱住安吉拉的腿,狂热地吻着,哀声说:
“夫人……救我!我一定……守信,凭上帝发誓!”
安吉拉根本不相信这个贱坯会遵守任何誓言。但——在送走幸福的布拉图夫妻之后,她余下的19年生命对她只能是痛苦。既然脚下的这个机器人如此贪恋生命,那就施舍给他吧,也算是物尽其用。哪怕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贱坯。
她叹息一声:“好吧,我给你。你自己动手来拿吧。”
暮色中麻勒赛的双眼忽然放出异彩,那是他体内最后一点能量在燃烧。他生怕安吉拉改变主意,急忙跪在安吉拉面前,掀开她的上衣,打开腹部能量池外盖,双手颤抖着取出能量块。安吉拉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十秒钟内(断开能源后有一个意识滞留期),看着麻勒赛手忙脚乱地把能量块装到自个儿腹中。生命力瞬时回到他身上,他跳起来,一溜烟跑了,没有回头看一眼。安吉拉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不过这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然后,她的最后一缕意识悄悄飞散了。
安吉拉迅即感到强劲的能量之波扩散到全身,她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那个“贱坯”的丑脸,还有一双阴沉的目光。看看天色应该是清晨,彩霞已经在东边天空中浮出,那么,虽然在她的感觉中只过去了一瞬,但现在至少是第二天了。这会儿麻勒赛已经为她安好能量块,正在扣合能量池的外盖。他在干这些事情时,一直满脸戾气。安吉拉看看他的表情,微笑着说:
“真没想到你会守信践诺。我想此刻你正在肉痛吧——把一个20年型的高档能量块还给了我。据我估计,时间仓促,你为自己找到的肯定是一个低档货。”
麻勒赛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到一边。安吉拉忍不住大笑:
“好啦,谢谢你的守信。其实,如果你实在肉痛,这会儿还可以换回去的。我对它毫不珍惜。”
麻勒赛被激怒,粗暴地把安吉拉推倒在地,掀开她的上衣——并不是去打开能量池,而是趴在安吉拉的乳胸上,狂暴地吻着。不过他的动作非常生硬,显然,对于没有性程序的低档机器人来说,他这样做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安吉拉没有反抗,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觉得无趣而停下来。麻勒赛抬起头,看懂了安吉拉的目光——怜悯中带着鄙视——便暴怒地喊:
“我恨你!我恨人类,恨你们这些像人类的机器人!”
然后走到一个沙丘上,恨恨地坐下。
很奇怪的,多半是由于麻勒赛近乎绝望的愤怒,少半是缘于安吉拉体内的母爱程序,她对这个“下贱的”机器人忽然没有了鄙视,反倒产生了几多同情。这家伙的愤怒、仇恨、对生命的贪恋,甚至对性能力的企求,都不会是他在被制造出厂时输入的感情程序,应该是自发产生的吧。那么,这家伙怎么能做出别的机器人做不到的事情呢,他确实应该算作一个异数。安吉拉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和解地说:
“不要生气啦。我真的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喂,我刚才说的确实是真话,你如果喜欢我的能量块,我可以送给你的。我对自己的余生毫无贪恋。”她禁不住叹一口气,苦声说,“你恨我们这些‘太像人类’的高级机器人,其实我们有更多的痛苦啊。”
麻勒赛没有理她,站起身,恨恨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