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化作电波,离开水星,向一亿公里外的地球飞去。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10分钟后才传来回音,我们都在耳机中听到了,尹女士带着哭声喊道:
“其炎!永别了!我爱你!”
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们挥手告别。在这个刹那,他的笑容使丑陋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个电钮,立时冷雾包围了他的裸体,凝固了他的笑容。2秒钟后他已进入深度冷冻。我们对生命维持系统作了最后一次检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冰洞,向飞船返回。
5个地球日后,“姑妈号”飞船离开水星,开始长达1年的返程。不过,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把自身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这颗星球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图拉拉隐约感到人群回来了,圣府大厅里一片闹腾。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没人理他,也许他并没喊出声,他只是在心灵中呼喊罢了。闹腾的人群逐渐离开,大厅里的振动平息了。他悲怆地模模糊糊地想,我真的要在圣府中横死么?
能量渐渐流入体内,思维清晰了,有人给他换了能量盒。睁开眼,看见奇卡卡正怜悯地看着他。他虚弱地说道:
“谢谢。”
奇卡卡转过目光,不愿与他对视,微弱地闪道:“你一直在低声唤我的名字,你说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让你横死,偷偷给你换了能量盒。现在——你好自为之吧。”
奇卡卡像躲避魔鬼一样急急跑了,不愿意和一位丑恶的“横死复生者”待在一起。图拉拉感叹着,立起身子,看见奇卡卡为他留下四个能量盒,足够他返回到有光地带了。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处查看。没有了,连同他的神车都没有了。他想起胡巴巴临走说:要禀报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圣体,在父星的光辉下唤他醒来。一阵焦灼的电波把图拉拉淹没,他已知道沙巫的身体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们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啊。
他要赶快去制止!这时他悲伤地发现,在经历了长期的半死状态后,他身上的金属光泽已经暗淡了。这是横死者的标志,是不可豁免的天罚。如果他不赶紧爆灭,他就只能活在人们的鄙夷和仇恨中。
但此刻顾不了这些。他带上能量盒,立即赶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热的地方,所有隆重的圣礼都在那儿举行。
他爬出无光地带,无数横死者还横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没有能力实现来时的承诺,无力收敛他们了。进入有光地带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结队向前赶,他们的闪孔兴奋地闪烁着:化身沙巫的复生大典马上要举行了!图拉拉想去问个详细,但人群立即发现他的耻辱印,怒气冲冲地诅咒他,用尾巴打他。图拉拉只好悲哀地远远避开。
一个索拉星日过去了,他中午时赶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万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圣坛旁,群聚的感情场互相激励,形成正反馈,其强度使每个人都陷于癫狂。连图拉拉也几乎被同化了,他用顽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宗教冲动。
好在癫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耻辱印,他夹在人群中向圣坛近处挤去。神车停在那里,车门关闭着,化身沙巫的圣体就在其中,仍紧闭着双眼。人群向他跪拜,脑袋和尾巴猛烈地撞击地面。这种撞击原先是杂乱的,逐渐变成统一的节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击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来了,在圣坛边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祷又掀起一个高潮。这时,一个高级执事走上前,让大家肃静。这是奇卡卡!看来教皇对这位背叛科学投身宗教的人宠爱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静下来,朗朗地宣布:
“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极找到极冰中的圣府,迎来化身沙巫的圣体。此刻,沙巫神将在父星的光辉下醒来,赐给我们大的恩宠!教皇陛下今天亲临圣坛,跪迎沙巫大神复生!”
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开车门,僧侣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圣体。图拉拉此刻顾不得个人安危,闪孔里射出两道强光,烙在一名僧侣的背上,暂时制止住他。图拉拉发出强烈的信息:
“不能把他抬出来,那会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是沙巫神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能做渎神的事!”
人们愣住了,连教皇也一时无语。奇卡卡愤怒地转过身,大声说:“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横死者,不许他亵渎神灵!”
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耻辱印,立刻有一条尾巴甩过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背上。他眼前发黑,但仍坚持着发出下面的信息:
“不能让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
又是狂怒的几击,他身体不支,瘫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击他。奇卡卡恶狠狠地瞪图拉拉一眼,举手让众人静下来。迎圣体的仪式开始了。四个僧侣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车,众人的感情场猛烈地迸射、激励、加强,千万双闪孔同时感颂着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这种感情场是极端排外的,现场中只有图拉拉的感情是异端,他头疼欲裂,像是被千万根针刺着神经。他挣扎着立起上身,从人缝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圣体已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圣台上,教皇领着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图拉拉的神经抽紧了,他想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化身沙巫坐在圣台上,眼睛仍然紧闭着。在父星强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温中,他的身躯很快开始发黑,水分从体内猛烈蒸发,向上方升腾,在他附近造成了一个畸变的透明区域。随之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淡淡的灰烟。然后,焦透的身体一块块迸脱,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们都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索拉人的金属身体从不怕父星的曝晒,那些未经爆灭的遗体能千万年保存下来。但化身沙巫的圣体为什么被父星毁坏?人们想到刚才图拉拉的话:“不能让他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千万人的恐惧场汇集在一起,缓缓加强,缓缓蓄势,寻找着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
“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
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中确实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
“杀死他!”
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戮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教皇显然仍处在慌乱中,他没有在这儿多停,起身摩挲着奇卡卡的头顶表示赞赏,随后匆匆离去。
信徒们也很快散去。虽然他们用暴烈的行动驱走恐惧,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圣体上,这事总让他们忐忑不安。片刻之后,万头攒动的场景不见了,只留下圣坛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辆砸扁了的神车,一副白金雕像,还有地上一个虚弱的图拉拉。
图拉拉忍着头部的剧痛,挣扎着走到骨架边。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悲愤地瞪着天边。片刻之前,他还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个丰满坚硬的圣体,转瞬之间被毁坏了,永远不可挽救了。图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事先能见到教皇,相信凭自己的声望,能说服他采用正确的方法唤醒沙巫——毕竟教皇也不愿圣体遭到毁坏呀。可惜晚了,来不及了,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一个备用能量盒,是由于自己该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伤地向化身沙巫认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化身沙巫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以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和悔恨。只是到了2000年后,当科学家根据基因技术(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盘里有详细的解说)从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化身沙巫的基因并使他复活之后,索拉人才由衷地赞叹图拉拉的远见。
此后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时期,狂热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索拉人曾广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当做渎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坏。羽翼未丰的科学遭到迎头痛击,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沙巫教则达到极盛。他们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说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伪神,一个罪神。信徒的祈祷词中加了一句:
“我奉沙巫大神为天地间唯一的至尊,
我唾弃伪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
不过,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据说传教者是一个横死后复生的贱民。他们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创造者,他们精心保存着两件圣物,一件是焦黑的头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赎罪派的教义中,关于沙巫之死的是非是这样说的:化身沙巫确实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给索拉星带来无上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错杀了,幸福也与索拉人交臂而过。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廷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在那位180岁的赎罪派传教者去世后,再没人能懂得这些东西,但他们仍执著地收藏着,因为——传教者说过,等化身沙巫在下一个千禧年复活时,它们就有用了。
赎罪派只尊奉圣书的旧约篇而扬弃新约篇。他们在旧约篇上加了一段祷文:
化身沙巫越权创造了索拉人,父星惩罚了他。
索拉人杀死了化身沙巫,你们得到父星的授权了吗?
索拉人啊,
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生父,你们有罪了;
你们要世世代代背负着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