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四十章 卧虎藏龙
这是一个全民皆潜伏,处处有耳目的时代。
自从明白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终于又深刻了一些。
厨房的伙计小柱子,善于听声辩位,耳朵比元宵还好使。马夫老李,擅长易容。婆婆房里做针线活的李大娘是个暗器高手,她的暗器就是那一排的绣花针。
还有雀儿。我想不明白雀儿的绝招是什么,安锦神秘兮兮地要我自己小心观察,然而我盯着雀儿的一举一动仔细看了许久,一直看到她浑身不自在地抖索着遁出我的视线范围,也仍然没发现任何破绽。
难不成雀儿的绝招便是“没有破绽”?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仅仅是在安宅,秘部的暗探在大杞国其他角落也分布了不少,除了秘部的高层,甚至连陛下和东宫怕也不知道究竟这些暗探是怎样的身份。最初时,为了表示对帝王的忠贞,安家并没有在当今天子身边安插暗探。但随着皇室跟安家之间矛盾的渐渐激化,安家传人渐渐也留了个心眼,在皇宫里动了不少手脚,安锦更是做了不少类似的布置。
也难怪陛下会对安家如此忌惮,说不准宫中的某个宫女,甚至自己贴身的太监,宠爱的妃子,都有可能是秘部安排的暗探,自己若是贸然出手,很可能会遭到安家的反扑,防不胜防。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拥有秘部这样一种类似机构的,并不只有杞国。根据安锦掌握到的消息,西凉也同样有类似的秘密部门,负责向别国安插暗探,互相渗透,有些暗探甚至在杞国潜伏了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身居显位,比如苏荃一家。
杞国在与西凉近些年的对战中吃了不少亏,也正因为如此,安锦才会察觉到不对劲,顺着这些蛛丝马迹发现有西凉的暗探潜伏在杞国的朝廷之中。而苏家的身份,也就在这些调查中渐渐浮出水面,尤其是经冒名买官和窝藏五公主一事,苏家的筹划更是暴露无疑,但为了将苏家相关联的党羽一概剪除,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
冒名买官那件事,根本就是苏荃和苏熙试图在攸关边防作战机密的兵部安插自己人,所幸他们未能斩草除根,让那个无辜的被冒名者逃了出来,还告上了状。然而为了进一步获得苏家的信任,也是为了避免苏家意识到身份可能暴露而打乱原本的部署,安锦只能想办法压下了苏熙的罪责。
而苏家安排苏熙接近南瑞五公主,又在大婚当夜诱拐五公主逃出皇宫,也根本不是当初我所设想的郎情妾意情不自禁,而是为了挑拨西凉和南瑞的关系,破坏这次联姻。而安锦也已经查出了五公主的下落,她的确一直被藏在苏府。他这些日子之所以如此忙碌,也正是在筹划要如何将五公主找出来而不至于引起苏家的警戒。
虽然明知杞皇陛下和东宫对安家猜忌,安锦却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也许对于他,对于婆婆,对于整个秘部而言,如今他们所守护的早已不是皇室,而是整个国家,大杞国的子民。
这么想想,我对自己的夫君产生了一种近似于钦佩的感情。他瞬间上升到需要我仰视的高度,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是骄傲。
骄傲的同时,也很有些不满。敢情这整个安家大屋里,只有我和公公一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以为自己过得挺普通。
不,现在只剩公公了。我稍感欣慰。
然而公公当真就什么也没察觉到么?他对婆婆的宽容,早已大大超越了一个夫君对自家夫人的宠爱。我与安锦仅仅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便已察觉了端倪,而他与婆婆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怎么可能还一无所知?
也许装糊涂也是一种深爱的表现罢。她不说,他便永远也假作不知,她要做普通人,他便陪她一起,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妇。
跟公公比起来,我幸运得多。安锦选择了让我知道他全部的真相,选择了让我有机会看清周遭了一切,甚至也许还有机会与他共同分担这绵延了数百年的责任。
同时,由于我对这世界的认知更加深刻了些,所以待在书斋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觉得无聊。
我学会了观察。
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神很犀利,找钱的速度相当快,也许正是个暗藏的高手。他会是哪一国的呢?
书斋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剁馅儿的姿势很优美,也许正是个刀客。
连常常来买书的林书生,都开始隐隐透出点儿奇特的腔调。我雀跃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安锦,安锦哑然失笑,说我魔怔了。哪儿来那么多暗探,当暗探人人都能做么?
我颇有些沮丧,依然坚持地认为周遭卧虎藏龙,只恨自己没生在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里,没被培育成一代女探,不能与安锦共同笑傲三国,同潜共伏。
现在想想,我曾认为挺古怪的爹娘大哥小妹,才真是最正常不过的普通人。
娘和大哥最近都挺忙,忙着准备聘礼。妙音是皇后家的人,六礼当然都得照规矩来,一样都不能少。安锦让账房拨了不少银两出来,让我暗地里补助补助,再加上大哥自身的积蓄,也算得绰绰有余。
娘和大哥常不在家,小妹便闲得无聊。再加上宋思甜快要嫁给唐门少主唐惟,最近正在家忙着赶制嫁衣添置嫁妆,也没空跟她聚会作伴。她深感无趣,索性跑来书斋跟我和元宵作伴,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
我也挺感慨。当初宋思甜以文艺美少女的姿态跑来找我,祈求我成全她跟安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寻得了好的归宿。退一步碧海蓝天任遨游,谁不是呢?
小妹挺忧郁。看着大哥即将娶亲,闺中好友也嫁了出去,到处都欢天喜地,唯独自己迟迟未能觅得心上人,难免失落。元宵心有所感,伏在我们脚下,同样幽怨地小声呜咽,大概也在哀叹自己成了个大龄剩狗,媳妇儿这东西还只是个传说。
小妹跟元宵一样,忒挑。元宵对街坊里所有适龄母犬均表示嗤之以鼻,决不肯将就。而小妹被冯玉溪和东宫动摇了她对于广大男儿的信心之后,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都拒绝了个一干二净,坚持宁缺毋滥,一定要找到个合心意的儿郎。这同命相怜的一人一犬坐在书斋的窗台前仰望天际唉声叹气,吓跑了不少客人。
我深知她其实对我之前偏帮宋思甜而忽略了她颇有些不满,正想安慰她,却听得门口铃铛一响,又有客至。
南瑞二公主姜云翘和沈将军一前一后进了门。我这书斋这几日来了不少大人物,实在是蓬荜生辉。姜云翘身着常服,眉目凛然,看见我时表情又柔和了下来,多了些亲切。“夫人。”
我连忙拉着小妹向她行礼。小妹和元宵不约而同地盯着沈将军肩上的小黄,目露凶光。
小黄浑然不觉,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停在书架上大声叽喳:“丑女,笨狗!丑女,笨狗!”
姜云翘的表情略有些尴尬,沈将军抬眼,沉声道:“回来。”
注意,他说的是回来,而不是住嘴。
小黄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没动。元宵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居然一声也没吭,只趴在地上闭目养神。
我也没多想,只忙着招待两位贵客。姜云翘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交到我手里:“我听沈将军说起令尊患上眼疾,这是南瑞国一些明目的偏方,希望能对令尊的眼疾有所帮助。”
我收了下来,感激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些异样。
这位南瑞的公主对我的这些示好举动,一开始我还当真以为只是因为投缘。如今看来,却正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到五公主的线索。
虽然我知道五公主目前在苏家,但南瑞与我们的立场不同,决不能向她透露丝毫,只能继续装下去。
闲聊之中,姜云翘说起安锦,连连赞叹他十分有才干,若在南瑞,也必定是将相之才。我越听越纳闷,又想到她之前有意无意地提及南瑞的种种好处,结合在一起想,其实她的句句话中皆有深意。
也许她派人屡次夜探安府却不得,隐约也察觉了安锦不同寻常,想加以笼络,通过我来吹吹枕边风?
我心中思绪百转,姜云翘犹在滔滔不绝地围绕南瑞民风高谈阔论,话题转到自己养的各式珍禽异兽,又来了劲。
“只可惜夫人不能亲眼看一看。”她挺遗憾,忽然想到了什么,雀跃道:“见过沈将军的宝贝么?”
“呃?”我一惊。“当然没有。”
她转向沈丹定:“拿出来给夫人和萧姑娘瞧瞧。”
我和小妹大骇。“这-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大家这么熟,有什么不能看的?”姜云翘毫不在意。“他的宝贝可不一般。”
我不淡定了,没想到南瑞国民风居然开放到这种程度……
沈将军却依然很淡定,伸手就掏。我和小妹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我扶住椅把,小妹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窥。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椭圆形黑漆漆的物事,放在手心托住。——袖中?
那物事在他手心动了动,伸了一个小脑袋出来晃了晃,随即又缩了回去。
“乌龟?!”小妹的声调很怪异。
我恍然大悟。原来在南瑞的“宝贝”是指宠物的意思,跟杞国的含义相去甚远。我跟小妹算是虚惊了一场。
小妹回过神来,止不住大笑。“哈哈哈……居然……是乌龟……男人养乌龟……”
虽然我也觉得这位面目硬朗的将军养了个乌龟还随身带是有些好笑,但小妹这番言语很显然是不怀好意对沈将军进行的打击报复。我连忙阻止她再嘲笑下去,朝姜云翘和沈将军送了个满怀歉意的眼神。
姜云翘笑着解释。“这是将军的护体神龟,每次上战场都要带着的。”
沈将军僵着脸,把乌龟收回袖子里,瞟了小妹一眼。“粗俗无礼。”
“你说谁?”小妹怒气冲冲要上前,被我手忙脚乱地拉了下来。
姜云翘眼神怪异地看了沈将军一眼,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估计她要传达的意思是:看到没,他又开始说成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