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电停了。
她感觉到巨大的疼痛感,十几个人围攻上来,绑住她的手脚。那个刺她一剑的男人站出来,拿过她手中的青花瓷瓶,开口朝下,倒出一个黑色的小方块。
她早就被跟踪了。就算青梅的力量消除了,他们还有高科技的手段。
那个男人的恶言恶语忽然变成了哑然,很久,他才命令其他人放开程双,程双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已经恭敬地朝她行起三跪九叩的礼仪,准确地说,是对着家谱行礼。
“月梅宫主!”
她是天上仙子,月上娥。可她带着金童玉女逃离上界,一去几十年,她只爱体会人间种种酸甜,却不愿为谁人停泊半分。月梅终身未嫁,金童玉女为义子。她把神力化为青梅,从此不再有人能寻到她的踪迹,而金童玉女终究舍不得天上悠闲,又回去了。
谁能舍下富贵,谁能笑看繁华?
这是个好题,可好题往往没有正确答案。
那日她偷偷吃了青梅,月宫众人感到魂元悸动,以为是月梅,迅速搜索,于是就有了那晚的一幕。
程双颔首,羞愧难当。
地点:弱水县
时间:2007年10月17日
原本无人问津的矮坟,如今车水马龙。他们不敢相信月梅已经离开了人世。
“月微!”她忽然惊叫起来,坟墓对面一个翩翩男子正毅然立着,只是他火瞳空洞,虚无缥缈。一个绝色妖娆的陌生女子从他身边走出来,笑容里都是得意。她退下了月梅的容貌,不再是月梅的影子。多少年前,她还是一只毛兔的时候,就想得到这个月宫里的男子,她以为变成月梅的模样,在她苍老时年轻会很有成就感,没想到都是徒然。可如今,总算如愿以偿。
月宫里住着一男一女一玉兔,虽然故事被传得离奇古怪,但人物还是没变,月宫需要这三者。
月梅已经死了,月微又半死不活,不能再少了玉兔。
而那孤高的男子现在却是一具傀儡,程双实在无法忍受,她朝梅影奔去,企图解开她帮在月微身上的红线。梅影没料到她会这样,出于愤怒,毫不留情地将金刺投向她的身体。
“程双!不要去!”
金针刮裂了她的体肤,她摇摇欲坠。
也许事情到了这里都改完结,偏偏此刻,她在白茫茫的雾水中,看见两个玲珑的身影,一男一女,挡在她面前。
“爸……妈……”程双哭着喊了出口,七岁开始她便没有这样伤心过。金童玉女纵然舍不得天上的悠闲,可是人世间总有一些情缘让人难以割舍。
亲情当如是。
烽火中,她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眸,炯炯有神。月微恢复了,她捂住自己跳动的心脏,一切仿佛都是有价值的。
到了曲终时刻,月宫众人皆散去了,苍苍留下一片空旷稻田,几座散坟。远方,林亚然带着他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弱水县,好像把一场繁华活生生地注射进了贫乏。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她抱起脚边奄奄一息的兔子。
转身,离开。
地点:杭州
时间:2007年10月24日
程双去了一个新的城市,一切又重新开始。她走在街上,手机里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停住了脚步。
“据新华社快讯,10月24日18时05分,搭载着我国首颗探月卫星嫦娥一号的长征三号甲运载火箭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三号塔架点火发射。”
月亮上有什么呢,人永远看不到全部。有些人总是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谁是谁生命的过客?他们看得很淡,就如苏轼说的那样。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手机的提示铃又响起,发信人的号码有一长串“0”。内容却把程双看笑了,笑了,又哭了。他说:“孙女,爷爷在上面过得很好,有空常联系。”
那个对她喊打喊杀的男人、为她付出生命的绝冷男人,按辈份,却该算她的爷爷。月梅宫主和闲人月微,是一对夫妻,以他亲手烧制的青花瓷为信,互诉衷情。若不是因为月梅向往人世,他们必定天长地久。
可你如果真的爱她,为什么不陪她终老呢?
你也不过是个凡俗男子。
地点:弱水县
时间:2007年10月31日
程家大院的小媳妇怀胎十月,生了一个大闺女。大家欢天喜地地办起酒来,酒宴上,不知哪个客人留下了十个青花瓷罐,满满盛着珠宝金银,阔绰得很。
事情发生,结束,又发生。
刚好一个月。
凝朱不似青成碧
狼烟,古道。
前去五百里是血雨沙场,往后五百里是大漠荒凉。其中危立着一座小镇,许多年,他们都唤它杨花镇。其实此处并没有扬花,战火波及之处都少有生灵。但又如同这世间琐事,虚名,是必要的。
如今杨花镇依旧悄然伫立,我和我的剑,却已然不同。
以前人们总频繁谈起一个传说,关于绿石的始祖凤凰。那是翠绿的、灼人的魔物。不过近些日子,鬼怪之说都淡了下来。
“邢青城,你这妖魔!”
邢青城,是我的名字,也是虚名。养父将我带大,我随他姓,他为我取名青城是希望我倾国倾城,可惜我未能遂他所愿。别人说我无父无母,说我是绿石妖族的后代,养父从来置之不理。
来人不分青红皂白长刀朝我落下,此后便是十年来日日重复的杀戮,人命微薄,只一瞬,绿石上血迹便斑斑可见。将死之人忽然肆意狂笑,他说他们的兵器上都沾满了毒药。
这是一种名为“璀璨”的毒,杨花镇的特产之一。
“小姐。”
尘碧轻巧避开刀具,走到我身边,吸吮我手臂的伤口。
“谢谢。”我说。
尘碧的体质特异,百毒不侵,这些年他伴我身边救了我无数次,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感谢之词。青花瓷瓶在他手中倾倒,流泻出浅色液体,他颦眉颔首,对我说:“小姐,我们何时去大漠?”
尘碧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十年,我看着脚下的血流,默默。也许真的没有那么一片净土,那我只能选择把自己埋葬在大漠。
“今年就去。”
那年,我第一次给了尘碧承诺,他微微抬头,浅笑若莺。
尘碧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已经不太记得,就如这一身诡异的武功和暴敛的脾性。
十二岁那年浔阳公从沙场带回我养父的头颅,从此邢家家道中落,家仆卷财散尽。头七那日,父亲的宿敌聚众闹事,灵堂被弄得乌烟瘴气。身披铁甲的男人将我高高举起,尖锐的刀抵住我的咽喉,我只看着他,纷飞的白纸片被烛火照得昏黄,一声惨叫,那人的瞳孔变得巨大。
那夜的记忆相当模糊,待我清醒,只见尸横遍野。而我满手血腥。尘碧安静地为我包扎,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笑而不答。
我低头,见手中的剑已经沾血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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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岁的那年,洛阳城迎来了一场劫数。
半年间,所有企图制服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整个洛阳人心惶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行迹,眼中的翠绿仿佛一团火焰,灼烧殆尽之时,必定血流成河。
邢一然的女儿是个妖魔,这句话一传就是几百里,如今人人自危。
“尘碧,我是妖魔。”我说,尘碧握住我的手,传来温热。他唤我小姐,声音里带着他独特的温润。
“不,小姐不是。”他说。
尘碧有着双墨色双眸,是一弯宝石泉,似幻非真。我起身,取下墙上的剑,准备一次远行。我已经无处可逃,唯一的出路,只有荒凉的大漠。
“小姐,我们要去大漠吗?”
我摇头,我知道尘碧对大漠有着异样的执著,但我厌恶,那里夺去了我父的生命。
此后,我和尘碧借浔阳公之力悄然离开洛阳,开始四处漂泊。
此后,没有人再繁琐地唤我“邢大小姐”,只有“妖魔”流于人间。
十年来,我杀了很多人。
十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杀我。我不但没有逃离妖魔的骂名,反而将罪孽累积得越来越深。
初到杨花镇的时候,这里安详,若一处冷城。我以为它就是我求得净土,然而也并非如此。这次突袭我的,是杨花镇三大恶霸之一。
我和尘碧走出深巷,一幅锦绣映入眼帘。
镇人拥挤到街上,自然不知道小巷中已经过了何般洗礼。红苏锦绕着轿身,笙箫共舞华彩,杨花镇从未有过的景致,好似当年鼎盛的洛阳。最叫绝的,是轿上的男子,他一身朱色长袍,凌然的笑眼,绝非池中物。我想,若是他应该配得起我父的命名。
倾国,倾城。
人们唤他“唐四公子”,洛阳唐家四公子。我离开的十年间,洛阳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看,自唐姓外戚进驻,稳了局势,天下既定。
尘碧突然拦过我的手臂,我见到他眸中的不悦。这个温润的男子也有霸气的时刻,我时而会沉溺于此。
“为什么总看着他?”尘碧问。我答不上来,便回望他。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兴起,或是其他。尘碧不再说话,走在了我后面。
我们之间主仆分明,他是仆,我是主,他无权干涉我的事。这期间,未免有些冷漠。
和尘碧离开了街市,我放下了繁华,却没有放下那个人。
不看一个人很易,只要闭上眼,便放得下。不想一个人却很难,纵使不看不闻,却难放下。
唐四公子唐羽然仪容出众、英姿飒爽。这些之于我,则都是皮囊。我惦记的是他腰间的配饰,几缕红绳穿成一个结,与他的奢华极不相称。
我认得那个结。
那年养父和他的军队授命第三次前往大漠攻破绿石阵,临行前,他为我做了一个结。他说,这结是平安结,从此往后能保青城平安。父亲若是尚在,他亦会保我平安。我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口。
那夜离去,月朗星稀,我父深知自己此去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