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宫杀
一个突如其来的密召,将她拉进了这个幽静地。抬辇的内侍不说,她也不问。
烛光如昼如霞,那个仙师坐在案前轻轻拨动着琴弦。统正皇帝倚靠在明黄锦绣的软毡上,似乎有点薄醉了,碎纸残瓣满地。
芷媚泪水乍然朦胧,惊愕得连问安的声音都颤抖了。
无法想象变化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枯发的老人,怎会是虽则多病却不失英风的皇上?
想必他真的老了。
仙师提起熟铜铃杵,指着案上的药丸指示芷媚,“半个时辰一到,你伺候皇上将药服了。”芷媚顺从地应诺。仙师飘悠悠出宫去了,青紫袍在地面拖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隐在眼中毒药似的戾气,一闪而过。
“芷媚……”
温和的叫唤声听来那么含混不明,仿佛隔了阊阖之门,遥远得无法触及。
“给朕再跳个浣纱舞吧。”
芷媚慢慢转首,眼望定统正皇帝。整个人笼罩在烛光下,月一般苍茫的动人。纵然岁月积淀沧桑,纵然世事全非,她的美丽依旧如当年一般。统正恍如回到南州那个盛会,她踏歌而来,让他沉醉在佳人难得的梦境里。
只是,他再也不能体会到她的温柔,也无法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皇帝后悔了,几乎就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不畅的呼吸迫使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芷媚将案上的药丸放进皇帝的口中,端起水杯喂他。
皇帝粗重地喘息了一阵,竟有些伤感起来,“没让你留下一子半女,是朕的错……”
芷媚微微地湿了眼眶。
其实,结局早已写就的。那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无数男子,对她不过是行经。直到他出现,她就不想避开。
哪怕他并不爱她,或者只爱她短短一瞬间,他给了她片刻的华彩,也是值得吧。
她主动搂住了他,哽咽道:“皇上,可别再练仙术了。”
他冰凉的手心覆住她的手掌,紧紧抓着,再也不放手。
“还有一道……仙术就练成了……芷媚,等着朕……”
温柔的声调。
只是太过轻细,轻细得如同秋风扫过一片颓叶。
握她的手松开了。
芷媚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烛影明明灭灭,熏香缓慢吐烟。只闻得一片惊慌的呼叫声,她才迟疑地抬起眼。
“皇上薨了!”不知是谁一记哀嚎,嗡嗡哄哄转为放声大哭。
老管事伸手抹下了统正的眼帘,转向僵直跪着的芷媚,命令其他宫人,“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芷媚面无表情地任凭他们拖着走,冰冷的眼里一滴泪都没有。
几日后,尚书吏曹府文告诸臣:宫妓芷媚难逃罪责,自请以王族法度处置,为先皇殉葬。
阿梨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却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
她睁开眼睛,旁边的裴元皓翻身而起。紧接着幔帐外传来他和正祥低低的说话声。阿梨竖起耳朵,很想清楚地听到他们究竟说些什么。说话声已经止了,裴元皓走了进来。
“今晚宫里有事,我去一趟。”他低头吻了吻她,二话不说便大步出门去了。
阿梨从裴元皓略带兴奋的眼神已经料到几分,睡意全无,独自在房里等待着。
三更梆打响,催得薄雾渐渐笼上夜空。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阿梨知道,待天明又将迎来阴暗的一天。她从院子走到正厅,又去了府门,总是听不到熟悉的马蹄声。
五更敲响之际,从皇宫方向传来丧钟的轰鸣声,那声音愈来愈沉重,每一下沉在深邃的夜空。被惊醒的人们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涌上街头,朝着皇宫方向小声议论,整个都城陷入一片紧张窒息当中。
天大亮的时候,伍子带着一帮整装铠甲的武士进来。阿梨一见,便急迫地问道:“宫里怎样了?我去外面走走,怎么如此惶惶乱象?”
伍子一笑,安慰她,“杨劼说,袁铖顾不了皇帝死活急着加冠,暗地预备诸般礼前事务。我们这边将计就计,宫里出事是预先安排的,裴大人早做了周密谋划。”
阿梨心内依然担忧不已,道:“看来真有大事要发生了,你带了这么多人,还以为裴大人出了什么事呢?”
“裴大人早有布置。一旦事情发生,我带人前来保护你,生怕你有意外。”
伍子见阿梨还是深思不定的模样,笑了笑,“阿梨,此事看似是危局,十之八九没事的。”
阿梨被伍子这么一说,怕他取笑,便不再多问,合掌虔诚地念道:“菩萨保佑,保佑他们平安。”
然而丧钟过后,宫里丝毫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国事扑朔迷离,人们又开始疑惑揣测。阿梨得不到裴元皓的音讯,各种流言传入耳边,更是坐卧不安。
伍子也开始坐不住了,本想出去探个究竟,又慑于裴元皓“切切保护阿梨安全,不得出府门一步”的指令,只能陪着阿梨说点笑话。
第三天终于有明诏颁布朝野:太子袁铖镇国,晟阳王裴元皓辅佐,新君总掌兵权。加冠之礼定于后天,即国葬之时。
诏令一发,疑云笼罩整个都城。如此明诏朝野,大有统正临终善后的意味。太子袁铖碌碌无为人人皆知,而裴元皓这般雄强却丧失权势,国人难免疑窦丛生。
于是,无论是酒肆客舍,还是农人商贾,到处都是一片愤慨声,话题都是惊人的一致:无能新君掌权,大欹国势必衰落!
甚至有人念起宣平三年的事,期盼有场政变的出现。
阿梨更是处于惶惶之中,她始终揣测不出,朝野为何一如既往的平静?裴元皓究竟在干什么?
国葬那天,阿梨一早起来眼皮直跳。
她开了窗,正望见东方天际洇了一缕血红的云烟,袅袅若仙。她心里猛然漏跳了一下,跑到正厅找伍子去。
邰府里来了伍子的师弟,伍子正跟他说着什么,脸上眉头紧锁。阿梨突然出现,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阿梨亲切地打招呼,拿香茶甜果招待。师弟赶紧说谢夫人,一溜烟跑掉了。阿梨这才发现伍子神色不对,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伍子识得阿梨的脾性,知道不能隐瞒,勉强装出无事的样子,“时临国葬,师弟他们跑出去看热闹。听路人议论说,宫里出了蛇蝎妖姬,袁铖拿她给皇帝陪葬。”
“芷媚……”
阿梨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不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晃着要倒。
伍子手疾眼快,在一旁搀扶住她,“宫里那么多美女,不会是她!”
“我不知道……芷媚在宫里……她在宫里!”阿梨连着声音也有点不稳,“伍子,快准备马车,我要去看看!”
“阿梨,裴大人关照过的,你不能出去!”
“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丢下她!”
阿梨到底失了常态,一路履声细碎。伍子终究阻止不了,跟了出去。
通往祭庙的黄土大道洒水净尘,遥遥传来宏大昂扬的鼓乐声,那带着凝重带着哀伤的声音弥漫了松林。
阿梨下了马车,拨开拥挤的看热闹的人群。放眼望去,前面披缞别绖的宫人分立两旁,松林空地中大碑耸立,几捆枯柴围着,碑前香案烟雾袅绕。
带妖姬……带妖姬……
那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临到最终,尖锐刺耳。
阿梨的指甲攥进手心,痛楚清晰地融化在骨血肌肤上,那感觉越来越剧烈,几乎击垮了她所有的神志。
芷媚婉丽的脸庞恍惚着。
“芷媚……”
那一瞬间,不可明喻的悲伤如潮水涌至。
芷媚说过,她虽入烟尘,她的心是干净的。
她还说,男女之情薄似云烟,短似朝露。果然是薄幸啊!
“夫人,赶快离开这里。”
阿梨忍痛转过眼,只望见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的正祥,他正用一种暗示的目光望着她。那一刻,隐约有一缕一缕的凉意渗入心脾。
“为什么让她死?为什么……”她昏乱地问着。
“总会有人牺牲。”正祥沉着说话,“夫人,芷媚姑娘是自愿殉葬的,让她去吧。”
眼前皆是重重叠叠的人影,阿梨摇晃着,仿佛望见芷媚回过头看了看她,换一个了然的微笑。她的头上碎叶点点,如化蝶一般。
火堆燃起来了。
阿梨定定地睁着眼睛,天色似乎暗得极快,一切如烟如雾。
“芷媚姐……”一嘶低叫从她的喉管发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滑落在地。
阿梨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芷媚临去的影子在眼前交织变幻,她的心口就觉得剧痛难忍。她不断地问自己,芷媚是不是被她间接所杀?这样的刀光血梦,究竟值不值得?她一直都清晰地记得,那日她入宫见芷媚,芷媚望着窗外裴元皓的身影,羡慕她是个有福气的阿梨。
一个人的福气,如果靠赚取别人的不幸得来,是祸还是福?
房间里早有人掌上灯,伍子轻手轻脚的身影映在紫檀屏风上。抬眼望窗外,此时一轮明月高挂,月色洒满窗棂,凄清而又荒凉。
“元皓,我只要我们都活着,其余的都不要……”
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
袁铖站在蓝田玉台阶上,得意地望了一眼裴元皓。
这是两人首次同时出现在议政大殿。他却以胜利者的姿势,将接受诸公群臣的礼拜。他尽量不去看裴元皓,但终究没有办法将他忽略。
裴元皓面上冷然不动,没有任何情绪地垂下眼帘。脚下是璨金的大理石砖,那样孤冷的颜色,绝望地宣告他的挫败。
袁铖冷冷一哼,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裴元皓是魔鬼,是袁铖自小不可逾越的一道障碍。缴了他的兵符,解药握在手,足够让他俯首称臣,这真应验了统正不糊涂时的一句兴叹——无解药无兵符,裴元皓彻底完了。
“裴元皓,今日让你跪拜在我脚下,待明日开始慢慢折磨你。”
簇新团龙朱红纁裳在光影下闪着金辉,袁铖面含一缕笑,本就阴狠跋扈的神情,愈发显得高贵冷傲。
正殿两边,斧钺整肃的御林军排列。观礼的王公大臣、嫔妃命妇屏声静气,一片默然。宫灯流水一般明亮,倾泻到每个人的脸上,俱是带着面具掩饰脸色的神态。
袁铖撩起锦服坐上龙椅,双手按在雕花镂空的扶手上,不自觉地用手指敲了敲。大欹国宝座历经数代风雨,颜色依旧,金漆蟠龙栩栩如生。坐在上面,大有万里江山稳坐之感。
“裴大人,坐在上面真舒服,要不要上来试试?”袁铖桃花一般的眼睛眯了起来。
裴元皓这才自若地抬头,笑意从嘴角掠过,“殿下莫非坐不住了?”
袁铖阴毒又上来,大掌一拍想起身。
赵公公小心翼翼地低唤一声。袁铖环顾周围,一时发作不得,朝赵公公挥袖,“开始吧!”
新君即位,众臣参拜。三声长呼迭次相传,从殿外一直传到殿中。袁铖索性随意地倚在靠背上,仿佛看见浩荡仪仗如同一幅渲染成绮的长卷,浓墨重彩地铺陈在他眼前。
殿内不知何时没了声息,袁铖抬眸。
光线暗得几近模糊。
殿外有个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薄唇如削,鼻梁挺直如雕,那对同样有着戾气的眼睛,冷冷地凝望着他。
袁铖猛地一惊。
白色的身影顺着红地毡踏步而来,风飘在后面,蕊絮宛若春华,在浮雕飞天的琉璃殿粱上漫舞。
“杨劼……”袁铖的瞳孔急剧收缩。
杨劼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此时殿内静谧,诸臣神色各异,竟然无人上前。
袁铖盯着杨劼,忽然站起身,大声指令御林军,“这人从哪里来的?你们快点阻止他!”
“我才是该坐上龙位的人!先皇宣平唯一活着的儿子!”
杨劼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字字敲打在心上。
殿内殿外一片惊呼。
四周御林军斧钺亮闪,很快地将杨劼团团围住。与此同时,随着裴元皓一记长啸,殿外武将侍卫在正祥的率领下,纷纷亮出刀剑,涌上台阶,寒刀横在袁铖眼前。
眨眼之间,人群分成两派。双方剑拔弩张,刀剑对峙。
宣平三年那场政变,后宫惨遭血洗,除了静心师太母女,绝对再无一人逃脱。而身为尚书右仆射的杨劼成了静心师太的女婿,难道成亲是假?如今连晟阳王裴元皓也舍身出来站在杨劼这边,怎不让人不相信?
众人眼光全都落在杨劼身上,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找到一丝宣平当年的遗风。
“裴元皓,你这个逆臣!”袁铖咬牙切齿地大骂,“你为了谋反逼位,故意找了这么个人混淆是非,离间君臣关系!”
裴元皓料定袁铖会这么说,朗声一笑,“那就烦请静心师太吧!”
满殿绰绰人影,鸦雀无声,唯有土黄袈裟的影子轻落在地毯上,窸窣有声。烛火照着静心半边脸,明暗之际,勾起极柔和的轮廓。端丽的额头,苍白的嘴唇,岁月烙下的细纹,显得她那样哀伤,也那样的无助。
“诸位臣工,贫尼就是杨劼的亲生母亲……”
一见静心出现,袁铖却打了个寒颤,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破口大骂:“你这个老尼姑,我父皇待你不薄,没想到你一副蛇蝎心肠!女人全不是好东西!”
裴元皓嘴角泛出一丝讥诮,不急不缓道:“是非公理自有论断,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先等师太叙完再作道理。”
岁月如尘烟,静心娓娓诉说那段往事,眼里泪光闪烁。
台下已经有人动容,接着欷歔声一片。
袁铖做梦都想不到,淫靡颓废的活法这么快有了结果。他原是无限风光端坐龙椅正中,接受万千臣民敬仰,眨眼之间却与裴元皓形成两股势力,双方势均力敌,结局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