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台旧彩(民国)
海棠琉璃恨
文/楼兰筱阁
〖壹〗
翠柳掩映之处,隐约可见亭台楼阁飞檐勾角。雕梁画栋里,有珠玉般的人物在九曲回廊里穿行。江毓湖挟着布衣包裹,站在郝府门口,向绿树环抱的府宅凝望。
烟柳镇,郝府名宅是盛名相传的府邸,而于她,此情此景却分明是梦中一生倚畔之地,斜阳生辉,金光淡撒,于刻着麒麟凤翎的屋剁间、烟雾缭绕的青竹晕染,迷离之外恍若前生之景,空寂里惟独只见自己的荒颜。
由丫环们领进,郝家夫人和四位姨太出来相见,她们个个身着上等绢丝织就的碎花旗袍,稍嫌衰老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美丽。
这次江毓湖得以来烟柳镇在郝府容身,全凭其义父生前与郝家老爷微薄的交情,她自身本也清楚如今便是寄人篱下了,可是却见得郝家姨太们连鄙夷之态都懒得掩藏,心中颇不是滋味。
“毓湖小姐长得倒是清秀之姿,可惜身世多舛了些。”互相介绍道安之后,四姨态便很不客气地绕着毓湖打量一圈后说道。
“但是人家好歹入过洋学堂,在吴家人家也是将她这个养女当掌心明珠的,怎么说也不比出身青楼的四妹你差哪去吧。”
还不待毓湖作声反驳,三姨态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
“好了!毓湖刚来,你们又闹起来,也不怕让人笑话!”大太太一脸富态,神情严肃,她一出言相喝,姨太们立刻噤声。
“毓湖,你一路风尘仆仆也该累了,让妙儿领你去洗澡更衣歇息吧。”
“劳烦太太和姨娘们操心了!”拜谢过,便随着丫环出了前厅。
妙儿生得也是清灵可人,慧质兰心,很显然是经过精桃细选的。
丫环年纪少,十三四岁的样子,毓湖赠送她一些从家乡苏州带来的特产,她很快与毓湖亲近起来。
她一边整床铺,一边说道:“毓湖小姐,你别看我们家大太太最凶,其实最厉害的是大姨太呢。因为只有她和大姨太为老爷生下了儿子,在郝府你可要小心她……”
“妙儿!妙儿!给毓湖小姐整理好了么!”
妙儿正说着,管家徐妈马上就来了,拉着妙儿出了门外。透过轩窗,毓湖看着她用手指戳着妙儿的额头,隐约听见斥骂:小蹄子,让你背后嚼舌根,小心大姨太剥你的皮……而妙儿一路讨饶着。
半卧在床塌上,想起郝家老爷是要在外忙生意,而郝家的子女也不见,好生奇怪。郝家的夫人姨太一看便知谁是厉害的角色,三、四姨太只是争风吃醋的小妇人,而当家的只有大太太和大姨太吧。
那二姨太生就一双吊削眼,年轻时可是极好的狐媚之相,可惜一老便成了阴厉模样。毓湖一想起今日在大厅中,她看到自己时的表情好生古怪。
是夜,窗外月弦如勾,想起义父过世,义父家一时竟如树倒猢狲散,自己也被赶出吴府漂泊无依,辗转一夜无眠。
〖贰〗
翌日,却是暖晴好天气。毓湖一早起来,绕着偌大的郝府走了一圈,绿树红墙,小桥流水,令人不由地心旷神怡。
经过一处假山,突闻得小声地诵读声,仔细一听,却是一个清朗的男声,读的是周邦彦的《兰陵王》: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词章本凄苦,念的人也似痛苦难忍,一时没按捺得住好奇之心,小心绕过假山闻声而寻去。
只见田田荷叶的湖栏连,一长身玉立,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对湖叹息。
定是有重重心事的可怜人吧,毓湖走近劝解道,“人世事,几完缺……又何苦执着呢?”
男子闻声惊急转身,面容如玉,剑眉星目间又透着温存和儒雅,好生英俊的的人,红晕忽地染上双颊。
看到她,男子却是惊愕至极:“你是扶苏?”
扶苏?全然陌生的名字。“不,我是苏州来的江毓湖,想必你是郝少爷吧?”
除了府上的少爷,谁人还能有闲情在湖连吟诗词章,伤往事呢。
“原来你就是刚来的毓湖小姐,我是郝瑞。”他笑,墨黑的眼里是她琢磨不透的光芒。
忽然的亲近起来,说是她新来,不熟悉,便由他带着逛整座宅院。
到了西面一处看似更显气派的厢房时,却见房屋周围的树荫明显得少了许多,更有很多奇怪的树桩,像是硬生生地被砍掉了的古树。
心下奇怪,却因为初来不便什么都发问。看向郝瑞,只见他呆呆地望向这处阁楼,眼里一片迷蒙。
也许他的心结便在些,心下跟着他暗生叹息。
“大哥!”
一声娇柔的女子声音,郝瑞一下轻颤。转过身,只见一个素雅美丽至极,却是已婚妆扮的年轻女子,秋水翦瞳般的双眸清亮地望着他们。
“吟儿,她是……”
还未等郝瑞说完,厢房里立刻走出来另一个年轻男子。
“吟儿,你在同谁说话呢?”
男子伸着慵懒的腰,同郝瑞有几分相似的英俊却浮肿着双眼,他漫不经心地扫了郝瑞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到毓湖身上,立刻双眼瞪出,似铜铃般骇人:
“你——你你是谁!!”他高声叫着,颤抖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吟儿忙地跑向前扶住他,着急地问“郝安你怎么啦?”
原来他是郝瑞的弟弟,也就是大姨太的儿子,可是他现在分明似散漫无度的样子。不管吟儿怎么在一旁轻柔地抚慰着他,他就是惊恐地指毓湖,说不出话来。
毓湖看得了阵惊心,他最后结于结巴结巴地问着她:你是不是扶苏!!你还没有死?
“安少爷,我是江毓湖,不是什么扶苏……安少爷!”毓湖忙上前帮助吟儿。
“不不,你就是扶苏!我知道你就是扶苏!!”郝瑞甩开她的手,他此时由于太过激动眼神涣散,神质似乎有些模糊。
“江小姐,我不管你是谁,请你现在离开郝安,大哥,求你你带她走好么?你知道郝安受不得刺激!”
听到吟儿相求,郝瑞上前一把拉过毓湖离开西厢房。
没人注意到的冷峻的面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
〖叁〗
郝府上下渐渐熟识,此年间,由于军阀的势力越来越大,各地像郝家这样的富庶大户为求自保,都去结交军中人,郝家老爷就为此日日奔波在外。
同一家人,却因为各房的勾心斗角明显表面敷衍暗地里不相来往,就连随从侍女都如此,像郝夫人和大姨太的侍婢间就从不主动搭话。
行在绿树流水间,毓湖不禁慨叹,人世得以住得如此佳地本是大幸,却要为难自己又是何苦。此时的她还秉性单纯,很易知足自乐。
不日,郝瑞前来相邀游湖,毓湖立刻欣然着装前往。他生来在富庶人家,优良的家教和环境,本身矜贵又生得如玉俊朗,气质儒雅。她是心生欢喜的。
雨后初晴,澄清的湖面如绸缎般光滑,又静碧似静,郝瑞与她划一叶遍舟,顺水流徜徉青山碧水间。两岸山林间绿树参天,夹杂锦簇花团,不时有飞禽掠过头顶。
她伏在船边,任流水滑过青葱似的双手,一抬头望见他如夜的双眼。
“景美人更美。”他说道,却叹息。
而红潮又浮上她的面颊。
游了湖,他又带她去听戏,听得是她家乡苏州的评弹,吴侬软语,那字字句句落到她的心里,满是触动。
他说是念她肯定刚来北方,定是思乡了,所以带她前来听戏,并出重金买得江南的绣帕相赠于。
这是毓湖来郝家近一月来初次出门,不想竟是由郝瑞这个大少爷带出门的。
渐渐地,毓湖发现奇怪的是,自从她来了后,原本二门不迈的西房安少爷夫妇更加足不出户了。
只有郝瑞不时地前来邀她游园听戏,逛灯会。
郝宅里上上下下看到瑞少爷对毓湖的殷勤,以及毓湖小姐对郝瑞的好感。
他说:“你唱评弹定是极动听的。”
她就真的去学了,说、噱、弹、唱……练习得有模有样,本有着吴语的天份,加上思乡与对郝瑞的亲近之感,不久她便唱上口了。
偶尔兴极,身在郝宅却在自己的卧房里唱念了起《白蛇传》来。
但正当唱到兴致高潮时,却发现不知何时管家徐妈已站到了门口,而她的身后则跟着大姨太那双阴厉的双眼和一张苦瓜脸。
她立刻噤声,大姨太立刻沉着声音冷冷地说道:“江小姐,这里已不是你养父的吴宅,这是郝府,请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毓湖的脸立地煞白。第二日,听得妙儿说,昨晚上郝安少爷闻得了评弹声,心悸病一夜发作,没有停歇。
〖肆〗
苏州评弹是一种极具哀婉柔情的曲了,而《白蛇传》又是那般悲伤的一个故事,这样的凄凉婉转也只有像毓湖这般的人才能唱得传神了。
这是郝瑞不日对她所说的话,她紧紧攒着他新送的一批锦帕,长指甲深深地刺进皮肉里也未察觉。
妙儿说,得知瑞少爷与她亲近后,大夫人曾找过瑞少爷的,本来也预备来找她的,但是不知道瑞少爷同大夫人说了什么,她便没来找她了。
那批锦帕不仅仅是单纯的丝缎,而是绣着密密的字迹,字字绢秀柔情缠绵,绣着一个女子的血和泪。在最后那方锦帕上绣的是: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郝瑞也同她说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天气渐渐转凉,园中很多的花都残败了,秋霜打着本来青翠的叶片,一夕之间枯焉。
郝家二少爷郝安的心悸病近来越来越严重,郝家请来各方名医均摇头道称那病源竟是心病。美丽安少奶奶吟儿也跟着安少爷苍白憔悴起来。
奢华富贵的豪宅里半夜里传出安少爷凄厉地惨叫声,全家上下惶惶地赶过去,看着他惊恐扭曲的面目,满脸泪水。
看到大姨太,他一把扑过去:“母亲,我看到扶苏了!她就在我的窗前,唱着《白蛇传》!娘亲,真的是扶苏啊!”
“安儿,扶苏已经死了!吟儿,安顿他睡下吧,你们都各自回房去。”大姨太镇定着驱散众人,人群里的毓湖看到她拍着郝安的手轻微的在颤栗。
走出西厢房,郝瑞已经泡桐下等着她,见她走近,牵过她冰凉的手指。
安瑞送锦帕给她,告诉她:“郝安曾经与一个唱苏州评弹的女子相恋,她的名字就叫扶苏,与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也是我挚爱过的女子,但是因为她衷情地是郝安……我只想她幸福,不料郝安听从他娘亲,背信弃义,最后和名当户对的蒋吟儿结亲了。最后扶苏悲痛欲绝,悬梁自尽。”
他沉痛地说:“毓湖,我一定要帮扶苏做主,你一定要帮我!”
他说的话,她都信了。她拿着那些他说是扶苏曾经为郝安绣的锦帕。
〖伍〗
入冬的时刻,海棠开遍了烟柳镇,但郝宅里空落落的一朵海棠花也寻不见。
郝瑞带毓湖外出回家,给她织了一顶海棠花环戴上。
天地里间白雪皑皑,雪里的阳光分外刺眼。
吟儿扶着郝安在园中欣赏雪景,意外地瞧见,毓湖戴着海棠花走过来,吟儿欲拉着郝安避开却来及,他们已近身。
郝安见得一片海棠花下笑靥明丽的毓湖,不禁惊得又死死捂住胸口,一下子从嘴里喷出一道血箭,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凄艳。人立刻就地倒了下去。
“郝安!”吟儿猛扑上去,泪水喷薄而出。
而倒地的人,只顾着向毓湖伸出手,刺眼的阳光照射地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喃喃地道:“扶苏,我对不起你,我来寻你了……”
顷刻气绝,吟聊凄厉的哭声震动天地,强烈的悲潮袭上心间,毓湖回头看伫立面无表情的郝瑞,心下一阵悚然。
郝家上下乱成一团,大姨太阴厉的脸更加阴沉而显绝望。
后来的日子,毓湖整日里想起那日郝安喷血而亡的惨状,以及大姨太绝望的神色,不由地心中生惧,毛骨悚然起来。
“瑞少爷,是我害得安少爷那样的……”紧张之极,便伸出冰凉的手紧握郝瑞的手取暖,她是期盼他能像在郝安死之前对她的那样,百般安慰以及誓言定不负她。
可惜此刻,他却从她的手中抽出了手来,说道让外人瞧见会有闲言。她的心顷刻凉了,顷刻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因为他终不再需要她了。
自从郝安死后,吟儿和大姨太终日里昏昏沉沉,日里守在房间,晚上出园游走,似生生乱了心智。
家仆经过西院,见草木凋冷,房屋冷清,倍显凄凉惨况。听说只有瑞少爷前去劝过吟儿,连郝老爷悲伤无他的儿子后又常出门在外。
但是不日,西院还是传出来吟少奶奶悬梁自尽的消息。惊闻此耗,郝瑞惨白了神色,发疯似跑过去,抱起面容如纸一动不动的人儿,哀恸震天,任郝夫人怎么喝责都不止。
毓湖倚在门外,看着悲痛的他,忽然明白他过往所有的痛楚,因爱生妒,因妒生恨。
只有大姨太发现了她,紧攥着她的衣袖,恶声咒怨:“你定会有报应!安儿和吟儿定会找你寻仇!”
〖陆〗
侍婢间在传:毓湖得知瑞少爷安少爷同吟少奶奶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个少爷都对喜欢吟少奶奶,于是她心生妒忌,害死了吟少奶奶……
“瑞少爷,难道你也信下人们间的谣言?”她惶惶地扯着郝瑞的袖子,凄楚相问。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拉开她的手,淡淡地说道:“这个世上大抵只有自己清楚自己的心,你也无需要对我过多言语。”
好似全世界都空了,在他如此决绝的言语之后。
她已经知道是大姨太在人前散布的谣言,为着使郝瑞对她冷落,而他竟真信了。或者只因他对她只有利用之情罢了,如此,即使无那些谣言,她亦是一样的命运。
郝家又重新从外面移栽了许多海棠,红的白的,粉艳一片,如同毓湖张惶而绝望的心事,凄楚地铺成连绵的一片。
她身着苏绣旗袍,于雪地里海棠花海里拖腔唱起《蝶恋花》:
“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
清扬高亢凄楚,荡气回肠。
彼时,郝家锣鼓喧天,为着郝老爷帮瑞少爷准备的亲事,那女子是现下一位将军的干女儿,一财一势,两家结亲,百年之好,郝家将更为富贵安康。
毓湖拉开唱腔之时,正逢郝老爷经过海棠园,惊闻如此美妙之声,不禁伫足相望。
毓湖莞尔,轻轻回眸,极尽全力倾城一笑,郝老爷便痴狂。如此风华绝代不可方物,是多少年前才得以有这种感触……
于是,郝家大少爷的成亲礼改为与郝家老爷纳妾的双喜临门,大红花轿,五彩霞帔,风光无限。
她怎么不明白,当日里,郝瑞与她亲近,不仅为妒吟儿之情,更为着郝老爷更宠郝安,为着这郝家瑰丽的宅院以及富甲一方的家财。而这计谋,就连他母亲郝夫人也是明了的,才在日前不阻挠他们往来。
毓湖穿着这绫罗绸缎,置身于这九曲回廊,雕梁画栋里,梦着这亭台楼阁分明是前世的光景,瑞少爷携新媳妇给各房敬茶,相看却不见神采,浑浊了眼神。
这时,爱情便成了前尘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