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贝贝手指的方向望去,红叶突然发现,自从淮走后她在人前所有努力所堆叠的成果,都能轻易的在那个男生的眼中瞬间崩塌下去。
“为什么他们能看见你!”在孩子们笑脸的罅隙间,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着泉己。
“那个叫贝贝的孩子,她会在晚上抱着奶奶留给自己的布娃娃哭,”泉己随意拽了几根小草拿在手中把玩着,“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你说他们为什么会看见我呢?”
是因为思念。
思念是以自我的意志选择而来的,孤独则不然。红叶咬牙想要抹去眼底的湿滑,她明明有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言语可以对着淮说,可惜现在连这一封封信也不能送达。
“拿着。”她看见泉己慢慢展开掌心,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用青草编的小兔子。
“淮告诉我编织的手法。”泉己的笑容很温暖,“你看,这个快乐而善良的兔宝宝,不就是你们最初相遇的见证吗?”
他的声音如同新年伊始的水仙花香,淡雅而清新,而红叶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沉溺于这样安宁祥和的午后中了。
ACT 4
记忆如同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投射下的阴影却那么清晰而真实。
红叶第一次遇见淮,就是在这间木屋旁。
她从出生一来就是先天性唇腭裂,所以才会被遗弃,才会成为孤儿院中的一员。没有父母的宠爱似乎成了她放纵自己最好的方法,她是那里最调皮捣蛋令人头疼的孩子,她不懂得体恤照顾自己的阿姨,还经常将发馊变质的食物塞进那些小婴孩的嘴里,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无聊的恶作剧来掩盖自己嘴唇和心灵上的裂痕。
直到有一次因为玩火,她的过失给整个孤儿院带来了几乎灭顶的灾难,院长叫嚣着要将她送走,她却依旧冷漠的站在木屋边用手摸索着自己的嘴唇,看着因为她的恶作剧而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
仿佛与她事不关己,而每当被孤立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的抚摸自己嘴巴上的痕迹。
“嘿,你在干嘛?为什么没有人陪你玩呢?”发愣的同时,有个男孩突然崩了出来。
红叶没见过这个男孩,他的举止行为是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和穿着脏兮兮皱巴巴裙子的她截然相反,她知道他不是孤儿院的,他和她不同,他有爸爸妈妈。
“他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很丑。”虽然结果是她自找的,但是亲口说出来她还是会有些难过。红叶撇过脸不去看白净的男孩,用手蹭了蹭鼻涕。
“怎么能够这样!真是太过分了,我告诉你哟,只有嫉妒别人的人才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男孩调皮的眨眨眼,拉着她蹲下身,红叶就看见几根青草在男孩的手掌中神奇的变成了一只小兔子。
然后她听见男孩说,“怎么样,这个是不是也很可爱呢?你看,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她惊喜地把玩着自从出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件礼物,那兔子仿佛像极了自己一样,而抬头看见男孩朝着远处喊道,“妈妈!我可以带这个妹妹回家吗?”
男孩就是淮,淮的父母领养了她,还为她担负了所有整容的费用,她跟着淮一起长大,那美好如梦幻般的家庭温暖感迅速包围了她。
可惜这些居然都成了奢望,泉己拉着她慢慢走过那些回忆,曾经承载着她孤独童年的小木屋里,全都贴满了她和淮的记忆,照片上有她哭泣时撅起的嘴角,有欢笑时开怀的面容,男孩和他的父母牵着她的手,看上去像极了一家人一般。
泉己用手蜻蜓点水的在那些照片上一圈一圈的晕开,红叶惊喜的发现那张张照片上的人仿佛都活生生的从那些纸片中走了出来,她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耀眼,幻境中的她跟在家人的身旁,她看着淮的母亲拉起了自己的手,又抱起了淮,但过不了多久,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另外一种哭声所吸引了。
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淮的父母用更为柔和的眼神看着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仿佛玻璃橱窗中精致的木偶娃娃。
于是大人们放弃了再继续牵着她的手,转而抱起了那婴儿。她只能拖着一些破旧的玩具跟在大人身后,那一张张照片仿佛一面面镜子,倒映出她自己的容颜,站在如此温馨的家人面前,面容狰狞,举止怪异。
她似乎觉得,自己才是至始至终的那个外人。
于是她又成了孤儿院里的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与原来所不同的是,欺负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会更加小心不让大人发现。她将漱口水倒入她的奶瓶中,将滚烫的开水放在她随意拿到的地方,她表面上做到尽善尽美,和那处处惹事的妹妹形成鲜明对比。她尽全力争取着大人们的关注,让他们冷落另外一个女孩。
可是这些,依旧逃不过淮的眼睛。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当她又一次成功的将大人们耍得团团转时,正准备一贯收拾干净利索地退场,却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语:“原来一切都是你在捣鬼。”
她惊愕的回过头,看见淮一脸悲悯的站在那里,而男孩那忧伤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那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伤疤早就丑陋地暴露在空气中,如同肇事者仓皇逃逸的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红叶,你不必这么做的啊,”淮走过去亲吻着她的眉毛,“她是你的妹妹,但她并不会夺去你所受到的关爱。”
“不!她会的!她是那么完美!她没有兔唇!”她撕心裂肺的叫道,伴随着多年秘密被挖掘地狼狈。
“的确,言落她是很完美,但我不是说过了吗,”淮耐心地擦拭着她泪迹斑驳的脸,“红叶,你是独一无二的。”
红叶似乎想笑,但泪水却又涌了出来,幻觉似乎越来越远,猛然她将那些照片都从墙壁上撕了下来,几乎是咆哮般的吼道,“淮你个大骗子!为什么答应我了以后还要离开!”
ACT 5
她发疯地在田野上狂奔,直到气喘吁吁,泪流满面。
“把自己的不幸加注在别人身上,只会更加不快乐啊,收手吧,别再做这些事了。”
“刚刚那些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他阴魂不散,只得铁青着脸问道。
“我施了个小魔法,”泉己耸耸肩,“帮你构筑一个幻境,这样可以帮助回忆。”
“你真的很闲,你帮每一个思念去世的人都这么做吗?”发泄完后似乎舒服了一些,女孩的气色不再那么苍白。
泉己摇摇头,“我只是不愿你还活在过去里,淮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红叶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来,我带你去玩玩吧,”泉己拉起了她,“有些礼物,我想可以送给你。”
泉己带着她穿梭在浓重的暮色之中,红叶发现他又开始背起了那个有些脏兮兮的行囊,他的腰间别着一串又一串的钥匙,在清凉的夜色中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有点像圣诞夜的颂歌。
红叶知道,他在取信。
小巷里,转角处,栅栏旁,他用钥匙打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信箱,而这些一封封没有邮戳的信件,是送往天国的一段段思念。
原来,他真的是幽灵呢。红叶第一次发现,原本如此虚无缥缈的他,也是如此真实的展现在自己面前,就像这一切都是梦境,如同她一直不愿相信淮已经去世。
那个出现在家中楼下的信箱真的不是偶然,有思念的地方,就会有那个红色信箱,就会有这个叫做泉己的邮递员。
“你看,他的儿子死于空难,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自责,如果没有要求孩子出国念书,他就不会失去他。”
“他因为妻子出轨而过失杀害了她,我看得出他写信时一直在忏悔,连现在他自己也快要离开人世,或许他也认为这样会是解脱吧。”
“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那个洋娃娃睡,其实那本来是要送给那个已经夭折的孩子。”
他拉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窗户旁,看人世间的种种美好,看社会中的种种炎凉。
“虽然我们很渺小,但至少可以帮帮他们,就像你帮助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们一样。”泉己抬手揉了揉她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睛明朗似乎能看穿一切。
是的,红叶知道,她会代替淮来定期看望贝贝他们,不光是因为淮的嘱托,还有她可以在这些孩子的身影上看到过去的自己。
那样期待关注,渴望温暖的生命。
ACT 6
那一夜,红叶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充实。
他们飞奔在寒冷的街巷中,给拾荒者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扶着乞讨者过马路,给行人派发圣诞节前的小礼物。因为长期站在冷风中,他们整个人都显得蓬头垢面,从泉己自己的方向看过去,他能看见带着兔子帽的红叶那冻得通红的鼻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在哭,谁知女生只是吸了吸鼻涕,然后没什么形象地咯咯笑了起来。
“红叶!”他突然出声喊道。
正在给路边的拾荒者盛姜汤的女孩回过头朝着他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汗水在她的脸上晶莹剔透,她兴奋地朝男生招招手。
泉己很快的,按下了手上相机的快门。
女生显得有些邋遢,穿得也十分寒酸,虽然整过容却依旧不完美的唇瓣,但是泉己在那一刻却突然觉得,即便是世界上再美好的女孩也不如她。
城镇的冬天是带着刺骨的严寒,忙完以后他们就坐在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快餐店里喝热乎乎的柚子茶。他们两个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一直聊到天边泛起白肚皮,最后红叶终于趴在他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而泉己也只是一如既往的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
“放心吧,你会遇到更好的。”男孩轻笑着道,“所以不要再将自己的难过转移到别人身上了,即便是去憎恨言落,淮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这句话其实她曾经听过很多次,但却从来都没有记往心里去,只是这一次听见泉己这样在身旁安慰自己,突然就觉得心里会柔软了很多。
她并没有很快就答应他,但是这么想着的同时,却发现男生轻抚自己眉毛的手变得白皙了许多,泉己的皮肤一直都白得近乎有些病态,但她知道这是因为对方是幽灵的关系,但男生现在整个的轮廓都白得不正常,近乎透明,连脸庞的棱角都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当她出声问出自己内心的疑问时,男生却调皮的笑笑。
没什么,不过是因为幽灵不太喜欢阳光的关系。
他用故作轻松的语言结束了这个疯狂却美好的夜晚,然后放下了还搭在对方眉毛上的手。
ACT 7
整个冬日的假期她都和泉己腻在一起,他们总是喜欢在快餐店吃着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在街角巷口用数码相机疯狂拍照,然后将它们一个个贴在小木屋的墙上,像拼图一样堆叠起来。
情人节的那天晚上,红叶买了两打啤酒拉着泉己蹲在那一层层照片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摇头晃脑地对男生说这是自己第一个没有淮在身边的情人节。
男生善解人意的点点头,他知道她有些醉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可以慢慢帮助她缓解落寞的心情,但是今天这个月亮薄凉的晚上,大概还是会有些怀念的吧。
红叶轻靠在男生身上,闻着对方身上清淡的香味,她就那样拽着对方的手,听着小木屋外呼呼的北风,慢慢喝光了那些啤酒。
似睡似醒时,她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围上了自己的脖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泉己将他的围脖递给了自己,“晚上凉,不要感冒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还是轻轻的笑,月色照耀在他的身上,一身邋遢却也掩盖不住的光华。
月光很浓,月色很凉,一如同泉己的嘴唇。
是的,她吻了他,虽然喝了很多酒,而红叶却知道自己没有醉,她就像刚刚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吻完之后却像个小流氓似的跑掉了。
第二天和泉己见面前她化了妆,还用上了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的香水,站在镜子前她看着那个面色红扑扑的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兔唇不那么自卑。
她带上了泉己喜欢的兔子帽,穿着小白靴子出发,朝那个他们见过无数次面的小木屋出发。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着自己到底如何才能对泉己剥白心情,所以当她紧张地推开小木屋的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的时候,内心是有些失落的。
泉己并不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在一堆堆的照片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封粉红色的信。
ACT 8
红叶: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一直停留在你身边,只是你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知道现在的你,肯定又会露出那种撅起嘴巴的表情了吧,虽然我有的时候会觉得那样的你也很可爱,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开心了。
只是我们当初不就说好了吗,如果打破规矩的话,就不能再见面了。
我想,我送了那么多封信,总要写一封属于自己的,我想有些事情,总要在我离开之前传递给你,抱着这样的心情而写了这封信,字很丑,希望你不要见怪。
在成为邮递员之前,其实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每天过着的是你无法预见的糜烂生活,但是红叶,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的确确的是有种被救赎了的感觉。
当初好言好语的劝你,不要被仇恨迷失了自己,也是因为我自己曾想过,上天之所以让我成为邮递员而没有直接去度过那三川河,是不是因为它也认为我想要获得弥补的机会。
那一天,我看着眼前这个顶着红肿的半边脸却仍然抱着一堆玩具分发给孤儿院孩子的女生,我就知道,那个曾经充满孤寂和恨意的那个并不是真实的你,你始终是那个笑容清澈甜美善良的女孩,可以用这些感染许多的人。就算没有淮,我也相信你可以一个人好好的走下去。
谢谢你,红叶,还有,再见。
泉己
她的手一直在抖,她看见小木屋的墙上,那些照片中的男生正在慢慢淡化过去,所有他的痕迹都在一点一滴的消失,她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直到这屋子重新变得冷清,再也寻找不到任何关于他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他们从来不曾相遇一样。
她看着已经空落落只剩了自己一人的照片,先是错愕,半响之后突然难以控制地哈哈大笑。
可是她笑着笑笑,眼角终究还是落了泪。
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骗子,你们都是大骗子!你们都只知道抛弃我!”她奋不顾身的冲出了小木屋,在原野上奔跑着,寒冷的风灌入她的肺部,刺得生疼,她感觉有些呼吸困难,可是她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
再见,又是这两个字,淮上学之前就这样和她说,结果她等回来的只是医院的电话。
那个时候的言落还小,根本不知道调皮所带来的代价,那天下午她不停地吵着要和哥哥扔球玩,还恶作剧似地一次次将球扔在越来越远的地方,每每看见淮气喘吁吁地跑着接球,还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
直到最后一次,她将棒球扔出很远很远,而为了去接那个球,淮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跑向河堤。
言落当然不知道,河堤上的青草很滑,而淮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正是雨季,水流又猛又湍急。
当红叶在医院中哭晕过去的时候,没明白事情的言落还在抱怨哥哥没有将球捡回来。
所以红叶才明白,再见这个词原来它很多时候都不是原本的含义,它就只是再也不见。
初生的阳光在草地上投下点点斑驳的阴影,她知道他就在身边,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也碰不到了。
她原本将他当做幽灵,可后来却也自欺欺人的认为他是人类。
他原本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人类,但最后却依旧抵不过幽灵的契约。
是的,她曾经憎恨着言落,如果不是为了她,淮就不会死。她一直喜欢着的男孩,她一直将他当做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淮去世的时候她才会那样近乎崩溃。
但她遇到了泉己,她不知道这是上天的救赎还是玩笑,她因为无法忘记淮而遇见了泉己,却又因为不再那样铭记淮而失去了他。
是的,只有对逝去之人有着强烈思念的人,才能看见他。
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不是吗?
是她自己擅自破坏了这个平衡,怪不得那天在快餐店,她会觉得泉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关注这个男生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发现。
她原本以为淮会是自己一生的挚爱,却发现泉己的离去带给自己同样撕心裂肺的痛感。
她也原本认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言落,现在却觉得那个孩子也同样可怜,她失去了重要的兄长。
让她明白这一切的是泉己,而她就如同一个小贼一般,偷了他的心以后还抛他而去。
孤儿院,淮,还有泉己,这些过往都如同片段一般浮光片影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原来他们都这样亲历教导自己人性的启蒙课,但只有笨蛋如她自己,才会一次又一次的不懂得珍惜。
她呼吸着和他一样的空气,或许现在的他还在那里,她想象着他习惯性的用手抚平她的眉毛,伴着咸湿的微风味道,红叶蹲下身,捂着嘴巴呜咽了起来。
因为她终于明白,很多时候所谓的恋爱只是因为忍受不了一丁点的寂寞而已。就连人性的美好都无法忽视在这孤独之中,而可悲的是,道理听过很多次,可人偏偏总是要流完很多的眼泪,才肯成长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