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好啊。”老人背对着我笑着。
存在过的人，即使离去了，却会留下光华照亮原地的人的心。与美宝有关的记忆如同溪水潺潺流过我的脑海，微笑的美宝，哭泣的美宝，骑着摩托车疾驰而去的美宝，认真唱歌的美宝，拥抱着我给我安慰的美宝……那些如水晶璀璨剔透的过去从记忆里苏醒，在我的心里她完好如初，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在这里，美宝便不会消失，因为她已经住在我的身体之中。
身边有如此多值得我们爱的人和事，有时我们想要将其留住，有事我们还没学会珍惜，他们就走了；有时我们不想要，他们却直直逼到面前来；有时我们还没看清楚，眼前的风景就已经变换了。
有太多事没有给我们选择，如果有选择，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活下去。
那是对离去的人的爱，也是对自己的爱。
无论多么美好的体验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落在昨天，一如时光的流逝毫不留情。
但我记得。
记得，本身就是一个盛大的仪式。
记得，是给爱最隆重的一份礼物。
我更记得美宝说过，她希望我一个人站起来。
在这一天，我终于决定要带着记忆好好活下去。我想，这才是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美宝对我的期望。
美宝，你看到了吗，我在对你微笑。那之后的人生，我一个人在走。
我开始集中精力学习摄影。
父亲的治疗与住院费用相当庞大，我必须放弃学业去打工。到现在，我说不清楚对父亲的感觉，我应该恨他，恨他导致美宝的离开。但我心中明白，再如何怨恨，他都是父亲，是我的责任。
真正的大人，是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的。
我投入了最大的能量在摄影上，疯狂地累积知识，疯狂地练习拍摄。为此，我焦躁过，沮丧过，倦怠过，也从中获得慰藉。
事无巨细都专心对待，沉下心来研究光与影的微妙关系，凝神到镜头里的世界，通过摄影来探求我对世界的态度，来表达我内心复杂的情感。
我开始有了一份摄影助理的工作，跟的老师是圈内有名的，不仅仅有自己的工作室，还和很多杂志媒体有合作。能成为他的助理，作为一个新人，真算是幸运的事情。老师说，之所以看中我，是因为我拍摄的照片虽然在技巧上不如人，却有着我自己的感官视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对老师的话，我诚惶诚恐。在外的奔波并不令我害怕，熬夜也不觉得辛苦。我每天都在吸收新的东西，对明天，我捏紧了拳咬紧了牙去迎接。
回忆会在不经意间跑出来，把人推入孤独包围的境地里，我端着相机全神贯注捕捉眼睛看到的一切。在这个时候，会感觉和世界的距离拉近了很多。
就这样，在摄影的过程里我体会到了我的存在，也体会到热爱一件事并做好它的那种满足感。
我不断提醒着自己，生命本身脆弱，有多沉重的伤痛也好，我必须找到属于我的人生，作为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人生。
在黑暗中，我跌跌撞撞走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黎明之际，终于走到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大道。或许像我对叶哲的照片说过的一句评论：“路的尽头其实什么也没有”，但走在这条路上，我才算是真正活着，终于舒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高远得如此令人动容，这样的美好，我深有体会。我一直想要变得坚强，我也曾以为逃离，然后独立的生活就算是坚强，其实不是这样的。
人的本质本来就是孤独的，我们都是作为个体来到这个世界。若不能作为一个唯一的个体在世界上追寻生命的意义，便辜负了时光的曲折，更不能算是坚强。
而在这个追寻的过程里，唯有爱不朽。爱会让人一路披荆斩棘，爱会成为坚强的理由，爱会让我们不再感觉贫乏。
爱人，也爱自己，这就是生命给我们的能力。
酒吧里人并不多，这一年里摆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怀旧的木质装修把冬日的严寒都拒之门外，给人以温暖的感受。我慢慢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这一年来，我偶尔也会在家喝一点点酒，不会喝醉，只是喝到微醺而已。
我在等一个人。
他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的头发还是短短的，皮肤似乎晒黑了些。我朝他走过去，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他看着我，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拥抱了我。
“小曲，好久不见。”
“咏咏，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曲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他的笑容仍然明亮。“美宝呢？”
该如何说出口，该如何告诉他美宝已经不在的事实。这一年里，他们约定不再联络，小曲应该是怀着美好的希望过完这年的吧。除了到这里来等他，我也没有可联络他的方式，但是当我看见他一如就往的笑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咏咏，你怎么了，美宝她为什么没来？”小曲试探地问我，“是不是她不想来，所以叫你来的？”
“不是。”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她在哪里？”
话在喉咙里梗了良久，依旧说不出口。
小曲有些着急，“她是不是生病了？没关系的，一年我都等了，不在乎一天两天的，要不你带我去看她？”
“小曲，你听我说，美宝她，死了。”我知道小曲听到这句话时有多心痛，因为即使是已经挨过了漫长的时间，看上去恢复了正轨的我，要亲口把这事实说出来，依旧感到心脏被撕裂一样难受。
“开什么玩笑……”小曲往后退了一步，他挤出一个笑来，“你们合起来逗我的吧？美宝呢？她是不是躲起来？别逗我了，你们真是……”
“她真的不在了，美宝，在你离开之后不久，就……”我双手掩住了脸，眼泪流了下来，掌心里全部都是泪。
看见我的样子，小曲终于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他忽然蹲了下去，头深深埋在膝盖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失去美宝的那份痛苦与悲哀又一次蔓延开，我们四周是缓缓流动着的爵士音乐，这是美宝最喜欢的。
正午时分，阴霾的天如同患了感冒一般，始终冷冷的灰色调。枯萎的树枝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想要抓住点什么。萧索的陵园里，石碑整整齐齐地排列延伸出去，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
我和小曲站在美宝的墓前，石碑上印着美宝的照片。她静静地看着我们，时光过去，她永远不变，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小曲弯下身去轻轻抚摸照片里美宝的嘴角，美宝是笑着的，看到她的笑容，恍惚间会感觉一切还没有发生过，她还在。
“美宝，我是不是很傻，干嘛要做这样的约定，我早就应该回来看你。对不起，对不起，美宝，对不起……”小曲哭了，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几近于崩溃的哭泣。我没有打扰他，而是站在他身边任他释放这份脆弱与悲痛。
“小曲，对不起。”当他渐渐收住了哭声，我这么说。把事情的缘由告诉小曲之后，我并不在乎他会怎样看我，他是应该是恨我的吧，我理所当然要承受。
“不，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的。”小曲靠着美宝的墓碑坐下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对美宝来说有多重要，而且，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会怪你的。”
小曲的眼里依旧是满满的哀伤，我坐到他身边，“我知道，不光是我，你在美宝心里，也是很重要的。”
“是这样的吗？”小曲说。
“当然，我了解美宝，即使她不说我也明白，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来赴你的约。”
“我为什么要哭呢，要是美宝看见了，一定会觉得我好笑。”小曲擦了一把眼泪，“她比我们都要坚强，不是吗？”
“是啊，美宝就是这样的人，就算再难过也会笑。”美宝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小曲，失去美宝，我也很痛苦。但是美宝是不愿意看到我们这样的，她一直那么认真和努力，她一定也希望我们像她一样。”
“咏咏，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小曲沉默了一会说。
我笑了笑，说：“学摄影，工作，生活。坦白说，最初我也无法面对，随时都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我是咏咏，是美宝用心守护着的咏咏，如果我不能好起来，那才是对美宝最大的亏欠。”
“你一直这样一个人吗？”
“嗯，不过并没有什么好担心。只要想到美宝，我就会有勇气，再多的困难也不算什么了。美宝一直住在我心里啊，只要我们在，美宝就不会消失。”
“她不会消失。”小曲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都会记得她，不管再过多久，她始终是我们的美宝。”
“所以，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恳切地握住小曲的手，“我们能为美宝做的，就是好好的活下去。”
风吹的沙沙声，一切都好像在倾听着小曲的心，我们静静地坐着，我看着他的侧脸，泪光又一次闪现，但这样才是真实的。无论如何胆怯，都要靠自己的双脚站立。但愿此刻能带给他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
“小曲，你有什么打算？”
“爸爸妈妈已经决定在加拿大定居，我会回去。”
“答应我，不要让美宝失望。”我说。
“绝对不会的。”只是几个字的回答，但是我相信小曲，他深深爱着美宝，如果是爱美宝的人，一定能感受到美宝的那份心意。现实太沉重，年轻的我们本不应该体会到它的残酷。人们总以为，生命的路会有许多选择，任意走一条就好了。但是道路是注定好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擦肩、交汇以及不知名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我们。
以后的路，还是会难行，这决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平复的忧伤。然而我们是一定会走下去，这是美宝与我们的约定。
“咏咏，我在加拿大的时候，有看到一个很像的叶哲的人？”
“什么？”在这一年来，叶哲的名字从未被提起，我身边的人并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已经不再时时刻刻牵挂着他，并不是淡忘，而是当成只属于我的记忆安放心中。这是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又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我本来想跟上去看清楚，但是当时隔着太多人，实在没办法确认。”
“嗯，知道了。”
“你们一直都没有再见面了吧？”
“没有。不过，总觉得，会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再见的。”我仰望着天空，这样说道。
“只要相信，就有可能。是这样的吧。”小曲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平静。我也以同样的语调回答，“是的啊，一定是的。”
我和小曲朝陵园的出口走去，冬天的风席卷而来，就在我们走着走着的时候，飞舞的雪花忽然片片从空中降落，天与地之间因为雪的纯白光泽变得洁净而明亮。
凝望着纷纷洒落的白雪，我告诉自己：一段旅程终结，而另一段又将开始，能遇见的人终究是能遇见的吧。我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清澈：怀着相信与希望而活着，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作为“我”，唯一的我，拥有我唯一的人生。
“谢谢你安慰我。”分别的时候，小曲这样对我说。
这句话给我带来强烈的震荡。
从来都是被安慰的我也能安慰别人了。雪花像祝福一样落在我的眉睫上，美宝，我现在终于能大声说：“我很好。”
小曲的番外：给美宝也许每个人都还会遇见另一个人，但爱情里的奇迹，却只有一次。
——题记美宝，我始终不能说出那句告别的话来，怕说出来，一切就成了真。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倔强的神情呢？一点不耐烦，一点漫不经心，一点旁若无人。
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奇怪的是，我反而更加想要靠近你，想要了解你，想要成为可以倾听你心声的人。
和你的相遇，应该是命运的安排吧。
但我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最后会是这样。我为你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拍得不够好，却没有时间让你看到，我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没来得及给你。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你知道全部的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从爸爸离开之后，我努力让自己能够成为分担别人痛苦的人。因为没有人问我是否快乐，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觉得我是快乐的。你和我，我们都有各自不愿吐露的心事却还是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我很早就感觉得到，你对咏咏的在乎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可你用尽全力想要保护自己珍惜的人，坚定，认真，那样的你，才是最吸引我的。我一直想要能找到一个自己想守护的目标，如果你想要守护的是咏咏，那么就让我来守护你好了，我那时候就是这样决定的。
人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么简单，许多困惑都被隐藏着。正因为我早早就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我甚至可以理解叶哲，更可以理解咏咏。活着真是不容易，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就算努力想要接近幸福，也并不见得能如愿。
我也许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有多痛苦，还是要带着失去你的痛苦继续活下去，人生，终究还是一个人的人生吧。生命就像是一个疗伤的过程，我们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每一次的痊愈好像都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受伤。
拼了命的想长大，长大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和活着一样。
我不会说希望一切快些过去，你依旧在我心里，陪着我每一秒的呼吸。时光总是太短，要忘记却是太难。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你的许多许多，我记得你的棒球帽，你脸上的小雀斑，你唱歌的时候微微闭起的双眼，你伤心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流了眼泪。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我吻了你，我记得，我都记得。我记得这一刻，我热泪盈眶。
也许每个人都还会遇见另一个人，但爱情里的奇迹，却只有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