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们永远无法猜测生命到底给了我们多少难题，想象不出未来会是曾未设想过的迂回。
Tim这次要拍的是一组酒吧为背景的照片，而拍摄的地点，是小曲的妈妈开的酒吧。这也是我第一次全程跟造型的拍摄任务，让我更觉得紧张的是叶哲也会参与这次的拍摄。
可以和叶哲一起工作的感觉会是怎样呢？我暗自期待着。
酒吧在城市的繁华地段，走进去却是另外一番风景。原木的桌子和高脚椅，装啤酒的木桶用铁链悬挂在天花板上，墙上满是相框，里面框着各式各样异国风情的广告海报还有电影海报。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红色的烛台，关上门，整个酒吧都呈现出昏黄而静谧的色调。
老式的唱针机里放出的是轻松愉悦的美国乡村音乐，时光似乎就此回到了那个年代。小曲的妈妈就站在那一圈吧台的内里，吧台内的墙壁上贴满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小曲的妈妈有着和小曲一样的一双带着笑的眼睛，穿着宽大的麻质衬衫和有大象图案的泰国风情布裙子，头发又黑又直，根本看不出是做了母亲的人。
“我给大家介绍，这位是我姐姐。”小曲揽着他妈妈的肩膀，看上去还真像是一对姐弟。
“算了吧你，别人才不会相信呢，我这么老。”小曲的妈妈敲了一下小曲的头，“你这个小孩我都不知道怎么教成这样的！”
小曲吐了吐舌头，“反正跟你学的。”
真羡慕小曲和妈妈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或许是这样才会有小曲现在这样乐天开朗的个性。小曲的妈妈要我们叫她芙姐，因为她说这会显得她比较年轻，有个开明的妈妈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当我给小乔化好妆，她走出来时，芙姐惊叹道：“好漂亮哦！”小曲对我竖了下大拇指：“咏咏很厉害！”
“小曲！难道你是说我不漂亮吗？”小乔提着长长裙摆的礼服大叫。
“我哪有？”
“好啦，像我承认咏咏化妆是很在行。”小乔猛地就往我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咏咏！”
被大家这么一称赞，我脸顿时就红了起来。眼角偷瞄了一眼叶哲，他在很认真的调试灯光，专注工作的模样显得更帅了。上次被小乔他们知道叶哲动手打我的事，我又向他们解释了好多次说不过是小事的争执，大家才没有再提起了。
Tim负责拍模特，而一贯不拍人像的叶哲则拍一些酒吧的布景。当叶哲的眼睛凝视着镜头时，那是另外的一个他。叶哲是喜欢摄影的，相机把他生命里的一部分都点亮了，每个动作和眼神都有凭可依。
“咏咏，把男模特的头发整理一下。”Tim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面应着一面匆匆跑上去，给男模特重新弄了头发再将衣服各个细节都整理妥帖了，我这才放心地退到一边。
今天的拍摄一切都很顺利，叶哲并没有跟我说一起回家之类的话，兴许他也得跟Tim一起回工作室吧。他在一旁检查照片，不时和Tim在讨论什么，我想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也不早了，于是我跟小曲说过再见便先走出了酒吧。
天上的月亮是浅黄色的，这是一个潮湿闷热的夜晚。
“你去哪？”叶哲的声音。
我折回到他身边，夜色之下，叶哲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你们还在忙，我就先回家好了。别弄太晚，早些休息吧。”我说。
叶哲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拖着我往酒吧后的小巷子里走，突如其来的一切使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得后背的忽地细细密密开始出汗，脑子里全是空白，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呼叫，竟然麻木地随着他一路拖着忘记了问他为何要这样。
叶哲将我甩到地上，我左边身子一阵疼痛，吃力地撑起身子望着他，他也盯着我。我认得他这个眼神，咄咄逼人的愤怒，再也没有一丝温情。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叶哲的呼吸在急速起伏着，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捏得拳头咔嚓作响，“我不喜欢你这样，我讨厌你碰别的男人，我不喜欢你碰那个男模特！”
“那是工作……”我懵懵地小声说，思维都停止了，目光望向虚无的空气里，没有焦点也不想找到焦点。
叶哲他站在原地，呼吸声一下接一下在静谧的夜里沉重得可怕。然后他放开手，转身走开，我呆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叶哲怎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咏咏，你没事吧？”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却是没有力气再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咏咏。”是温暖的声音，眼前看到的是小曲，他的眼神是那样柔软。
小曲的家就在酒吧后面，“请进。”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请进。”小曲又说了一遍。我跟在他身后穿过走廊，到了客厅。我坐在蔷薇花色的双人布艺小沙发上，沙发旁边有一个高高的落地灯，但客厅的照明只有这个落地灯和墙上两个翅膀型的小壁灯，感觉屋内很昏暗。
小曲走到沙发边，取下了落地灯上的米黄色灯罩。“这样会亮一些。”小曲微笑着说，“你喝点什么？牛奶好吗？”
看着在屋里忙来忙去的小曲，可能这么说是有些夸张，但他确实很照顾我。
“不用了，谢谢。”我环顾着房间，“你妈妈呢？”
“她跟朋友出去喝酒了。”小曲说着打开了电视，因为有了电视机的声音，屋里的气氛也活跃了些。
“给你。”小曲从冰箱倒了一杯牛奶给我，“牛奶的薄皮，碰到嘴里会觉得很恶心，所以我总是不喜欢，不过爸爸总说这个是最有营养的。”
“小曲的爸爸也不在家吗？”
小曲打开一罐可乐，拉环拉开的时候有气流窜出的声响，“爸爸总是逃来逃去的，这大概是他的人生，我也弄不清楚，不过大人的事情就随他们吧。”
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
“来，吃块巧克力会觉得开心的。”小曲一直都没问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架子上的玻璃罐里拿出几块巧克力放在我的手上。
“带你去看有意思的东西吧！”小曲拉着我，绕过客厅我们走到走廊的另一边，他推开门的时候，泥土和浓浓的绿色植物的味道扑面而来。
眼前看见的全是绿色的植物，一盆盆按植物高度规整地摆放成许多排，木头栅栏上缠绕着绿色的藤蔓植物，还有搭的木天蓬上也满满地爬着，一片片树叶随着风摆动，心情随之也轻松了一些。
“我呢，心情不好就喜欢跟它们说话。”小曲说。
“它们？”我疑惑地看着这些植物。
小曲拿起墙角的水壶，细心地给一盆盆植物依次浇水，“有的话说出来了，自己感觉就会好很多，也不是非要什么回应的。毕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靠别人解决的，只要能把情绪安排好就不错了。”
“真的有用吗？”我接了一句无聊的话。
“大家都在逃吧，爸爸是这样，我们其实也是这样，反正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你爸爸在逃什么？”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这毕竟是小曲的私事，我不该过问的。
“只是逃而已吧。很久没见过他了，爸爸总是到处去旅行，然后寄明信片，每次都是一句：我很好，一切平安。”
从小曲的声音无法判断他的表情，我想起吧台里那堵墙上贴的明信片，原来全部是小曲的爸爸寄回来的，怪不得贴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刚刚看到你和叶哲，我都吓了一跳。”小曲忽然又说到，我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想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吧，但是，咏咏如果想说的话我也会认真听的。”
“没什么事。”我蹲下身抚摸一株小小的植物，叶子的形状很像一颗颗小小的桃心。
“我觉得吧，咏咏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所以应该得到幸福。”
“我才不好呢。”我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有什么好呢？爸爸看到我就会想起妈妈，不是我的话，妈妈就不会出事；美宝总是在担心我，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还让叶哲生气了，我不知道怎样能使他快乐一点反而总触怒他。想着想着，心脏好像一点点地裂开，喘不过气来，原来“心疼”不是个抽象的词，难过的时候，真的会有具体而实在的痛感。
小曲沉默了片刻，他蹲在我身边搭着我的肩膀，说：“你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吧？没有关系的，不光是你，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难过的事。不过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孤独也好，多差劲也好，总还有人在爱着你的，一定有的。”
“会吗？”
“当然了，要相信自己。”
我的快乐与哀愁，在这个夏天已经和叶哲密不可分了。而他，我却始终捉摸不透。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我的错吗，连这个我都没有弄清楚。
“没有人懂的，我觉得没有人懂叶哲的。”说出这句话，我越发的难过了，这等于是承认了我也不懂得叶哲。“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却还是不一样，我以为只有我们是一样的。”我说的话混乱而没有逻辑，小曲却很认真地在听。
小曲一直蹲在我身边，等我哭完，递纸巾给我擦眼泪。然后他总结似的说了句：“不同的人还是可以走同样的路吧，不过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都会希望自己爱的人好好的生活。”
“叶哲，爱我吗？”我像是在问小曲，也像是在问自己。
小曲微微笑了，“我不知道，只有咏咏才感觉得到。”小曲将一块剥开了的巧克力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分不清楚是甜味还是苦味。
巧克力的口感是不是有点像爱的味道呢？
只有我才感觉得到，我能感觉到。离开小曲家之后，我就去找了叶哲。
不想轻易误会，不想轻易离开，不想轻易放弃，更不想轻易否定我所感觉到的一切。
月光下的少年，站立于爬满青苔的墙壁之前，路灯的光线角度使得他一半的脸都沉浸在阴影里。
“我们说过吵架不要超过十分钟的，你记得吗？”想说的话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这勇气像是忽然冒出来的，是一贯怯懦的我第一次的勇气，“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认为的，发生什么事也好，我相信你，总是相信。我有很多不好，只要你告诉我，我都愿意为你改。我比谁都希望你快乐，别的都不重要了。”
叶哲看着我，我继续往下说：“叶哲心里一定也有很多不快乐的事，每个人都有，但是我们在一起了，我好想你能都说给我听。我虽然不算是聪明的女孩子，但我也不是白痴。我有眼睛可以看，有心可以感觉，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反而轻松了不少。叶哲忽然抱住了我，他的下巴顶在我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夜晚，叶哲把他的秘密交给了我。
叶哲一出生就被放在恒温箱里好久，医生说这个男婴身体虚弱，需要多加照顾。叶哲从小便习惯于跟着母亲出入私家医院，记忆里医院那消毒水的气味总是挥之不去，还有擦得干净如同镜子的地面上寂寥的倒影。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无法参与到同龄人热闹纷呈的孩童生活里，使得他的童年时光几乎没有朋友。
叶哲很少看见自己的父亲，只知道每次他回家就会带来某个国家的纪念品。美国最新上市的电子游戏，法国出产的精美士兵玩偶，德国手工制造的熠熠发光的徽章……总之，那些林林总总昂贵稀奇的物质堆满了房间。许多个夜里，叶哲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注视着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扳着指头听到时钟空洞的回响声。
在晚上，叶哲总睡不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眼前会出现无数条荧光色的小带子，它们飞扬起落，看上去很是漂亮。
看医生，对孩子来说总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但总有几次，专门负责为叶哲检查身体的医生会给他一杯冰冻可乐。医生姓林，他有一张极其英俊的脸，笑眯眯的样子很让人亲近。可乐是孩子们喜爱的饮料，叶哲每次都很高兴地喝完可乐，然后他会有点困，便在林医生的办公室里睡着了。
林医生的办公室很大，有会客厅和私人办公区，这是市里最好的私家医院和最好的医生。从小到大，叶哲得到的总是最好的。
当母亲拍着叶哲的脸把他叫醒，他会任母亲拉着手，跟林医生礼貌地说再见。走出医院，会有家里的司机开着黑色的轿车来接他们。
那天叶哲有点肚子疼，只喝了两口可乐就没有再喝了。后来他照例还是睡着了，只是很浅的睡眠，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很重很重。当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然后迷迷糊糊边擦着眼睛边往林医生的办公区走。
赤裸的母亲的皮肤很白，林医生的也是。他们以怪异的姿势纠缠在一起。母亲自林医生身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叶哲，发出一声尖叫。
后来，叶哲没有再去那家私人医院。
新的私人医院也很高档，医生也是笑眯眯的亲近，但是没有可乐可以喝。
那年叶哲十岁，他记得可乐的味道，记得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一切是一个巨大的诡异的秘密。自那以后，母亲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很复杂，里面有惧怕，有羞愧，有茫然。她不再牵叶哲的手，而是小心翼翼的跟叶哲保持着距离，不时偷偷观察叶哲的表情。这一度也让叶哲很困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