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缘因为文学,所有的缘因为那个叫胡兰成的情人。文学与情人就是酒精与魔咒,把张爱玲折磨得生不如死。缘因何而起?果又因何而结?这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丝。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导致的必然,他们的姻缘或孽缘,早就已注定,个人的选择其实是命运的选择,命运之手冷漠无情地操纵着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所有的缘起就在那个春天的午后,那天太阳很好,南京石婆婆巷胡家草地上草色青青。胡兰成搬了把椅子坐着喝茶,身后那座花木掩映的欧式风格房子就是他与应英娣的家。后来在《今生今世》里,他记得很清楚:“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冯和仪的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得和仪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们心不足。”
胡兰成不是科班出身,算自学成才,但他在广西五年遍读史书,文笔才情好生了得,他的文字让汪精卫叫好,遂招他过来成为文胆。他看张爱玲的《封锁》只看到一二节就坐直了身子,并且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能说明,张爱玲的小说确实写得好。这样的好文字让胡兰成喜爱,想结识她这个人,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许人也?像个小男生似的喜出望外、喜不自禁:“我只觉得这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很快,第二期《天地》又到了,上面又有张爱玲的文章,这一次还登了她的照片。胡兰成说:“这就是真的了。”原来《封锁》写得那么好,他以为不是真的,如同做梦一样,这一回,又是文字还配有照片,他才觉得是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如同小男孩发现了好东西,捂在手里,揣在怀里,生怕别人抢了。在无人之地,又偷偷拿出来瞄上几眼,“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胡兰成从此心里就装下了张爱玲,如此天人一般的天才,他非得亲眼得见不可。从南京回到上海,一下车直接去找了苏青,向苏青问起张爱玲。苏青一句话就回了他:“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不罢休。他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就此罢休?再一次问苏青要张爱玲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苏青迟疑,是因为对胡兰成不放心,对胡兰成不放心是因为对所有的男人不放心。苏青久历江湖,阅人无数,对男人她是了如指掌。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男人是不好色的。”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埋怨男人都是下流坯子,却不知上帝就是如此造就男人的,给他们安了“太”字里的那一点,还给他们安上了一颗色眯眯的心。爱玲还是小姑娘,哪里敌得过情场老手?万一始乱终弃,岂不是害了她的文友加闺密?可是苏青也只是迟疑了一回,也许几经胡兰成缠磨,最后她还是没经张爱玲同意便把地址写给了胡兰成: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这是苏青的爽快与粗放,一个清秀玲珑的美人胎,却长了一颗粗喇喇的男人心,这是苏青的表里不一,却又是表里如一。胡兰成得到了张爱玲的地址,就如同得到一个宝贝,马上屁颠屁颠跑到爱丁顿公寓。可是没想到正如苏青说的,“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吃了个闭门羹。但是他也不生气,马上写了个字条,从门缝底下递进去。
其实这时候张爱玲是在家的,但是她没有约定客人见面,绝对不会在家中轻易见人。见人对她来说,是极其隆重的一件事。曾经和女作家潘柳黛相约一聚,张爱玲在家盛装打扮,一件柠檬黄袒胸裸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盛装打扮。可是潘柳黛却迟到了,这让张爱玲分外生气。后来潘柳黛来了,她叮嘱阿姨开门对潘柳黛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仅仅因为迟到就让张爱玲大为光火,何况像胡兰成这样不请自来的骚扰者,张爱玲是无法忍受的。不过她也很好奇,正在猫眼后面偷窥这个神秘来宾。人还没看清楚,却发现一只折成田字草形状的纸条从门缝下塞进来,直抵她的绣花鞋——这倒是非常调情、非常艳情的一幕。张爱玲愣了片刻,弯腰拾起来,就看到胡兰成龙飞凤舞、飘飘若仙的胡体字:
爱玲先生赐鉴:
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得一叙。
胡兰成拜下
大美西路美丽园电:13472
一向孤芳自赏、拒人千里的张爱玲看到这封信马上有点按捺不住,隔了一日便打电话给胡兰成,说要来美丽园看望他。胡兰成自然巴不得,放下电话像个小男生似的乐得一蹦三尺高,然后屁颠屁颠的,“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地高兴”。他其实是不傻的,因为他想下钩钓鱼,而鱼儿也正想上钩,正是一拍即合。两个人二月里才相识,春天未完,便如胶似漆,这一场桃花劫就像花开荼靡,虽烂漫,却终要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