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渔人最愿吃的是生鱼，海里所有的鱼只要鲜活，都可以生吃。但最正宗最讲究的是牙鲆鱼。牙鲆鱼形状似一张烟叶，背面青灰肚皮雪白，中间整整齐齐一排骨刺，用快刀剥开，便上下揭起两张肥厚的肉片，甚好摆弄。那肉片鲜亮而富有弹性，再切成小薄片，放在醋酱蒜泥辣芥香油等佐料里一杀，鲜香味倏然爆出。在偌大的海洋鱼族世界，牙鲆鱼最不显山露水。它那扁平的身子紧贴着水下底层沙土，无论身体和颜色都几乎和沙土融为一体。面对狂风恶浪的冲击，虾兵蟹将的横行，牙鲆鱼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这巧妙的伪装和一丝不苟的沉默。它对身下的大地百分之百的放心，为此它的一对眼睛全长在脑袋的顶部，并永远注视着上面的世界。这种仰视决无想入非非的攀上意识，也不流露一丝一毫的媚态。如果你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两只紧紧挤在一起的小眼睛那样可怜，那样紧张，那样惊恐万分。上面的世界相当迷人而诱人，湛蓝透明的水域形成一个巨大的有着扩张力的透镜，天空显得更加远阔，白云的形状更加奇特；特别是当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从微红到渐黄到金光灿烂，使水层里五彩缤纷，不断变幻着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一切，牙鲆鱼全都看得见，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它不动心，不激动，也决不腾涌什么理想和幻想。上面的世界无论多么绚丽，多么丰富多彩，也无法平复它心中的恐惧，也无法解除它头脑中的警惕。牙鲆鱼的眼睛频繁地交叉扫视，即使在太平得不能再太平的气氛下，它还是随时准备迅速逃跑。一束光线的晃动，一个黑影的闪现，一个声音的传导，都能使牙鲆鱼万分惊慌。它逃跑的速度疾如闪电，甚至比闪电还快；明明是在礁石的这一头，刷——就在礁石的那一头；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形象，使你怀疑它本来就在礁石的那一头。牙鲆鱼的逃跑速度往往使渔人惊叹不止，完全像礁石这一头的牙鲆鱼消失的同时，礁石那一头又生出一条牙鲆鱼来。这其间的逃跑身影，你无论怎样瞪大眼睛也看不见。紧贴沙土的牙鲆鱼几乎就是沙土，会骗过百分之九十九的眼睛。当感觉到敌害即将逼近时，牙鲆鱼只要轻轻扇动周身的鳍翅，涌起的细沙就会天衣无缝地遮盖住它。这种保护已经很绝妙了，但牙鲆鱼还是胆战心惊，不敢有一丝疏忽大意，尽全力往泥沙里钻。
凶恶的大鱼从它上方游过去，武士蟹耀武扬威地从它身旁走过，危险已过去多时，牙鲆鱼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四周绝对天下太平，它才缓缓地贴着沙滩移动。为了安全地活下去，牙鲆鱼心甘情愿地与污泥浊水在—起，把自己弄得和污泥{虫水一样肮脏。在舞台般多彩的水域里，各种鱼类都在显示自己的健壮而美丽的身姿，就连丑陋不堪的鬼鲷也洋洋自得地舞弄腰身。然而牙鲆鱼却永远隐名埋姓，避身于黑暗之中。个体的牙鲆鱼胆小卑怯并时时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但群体的牙鲆鱼却勇猛无比，胆大包天。江河人海口处，陆地甜水涌进苦成的大海，带来各种甜美的虫子和食物。海里的鱼类大都愿来换换口味。可是江河人海口水流湍急，滚滚奔流的江河一旦撞击大海，便扬起弥漫的尘沙，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一般雄壮的鱼见此险恶，也只好长叹一声咽口唾沫退下阵来。然而牙鲆鱼竟跃跃欲试。无数条胆小怕事的牙鲆鱼渐渐聚拢在一起，编成浩浩荡荡的大队。大家挤挤挨挨地摩挲着，依靠着，血脉活泛，体温增高。个体的小股力量在此融成一个紧密团结的大整体，生出厚重的力量。于是，一声号令，全体便朝沙滚雷鸣的江河入海口彝去。
前进的途中，所有的牙鲆鱼都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又都勇气十足，因为它们看到身旁的同伴，心想，有它们呢，怕什么！每条牙鲆鱼都这样安慰自己，众多的胆怯却又在产生着众多的胆量，使牙鲆鱼的队伍愈发整齐和团结。当它们向轰响的弥漫发起攻击时，成千上万条牙鲆鱼在浑浊腾涌的泥沙中闪烁黑背白肚，扇动周身翅叶，犹如乌云翻滚中无数道闪电，好一幅壮观的景色。吃饱喝足之后，牙鲆鱼的队伍渐渐消散。个体的牙鲆鱼又恢复原状，四下逃窜，惶然不安。个个自惭形秽似的钻进污泥里藏头藏尾，隐于黑暗的深处。其实，牙鲆鱼有着相当优美的形象，它的鳍翅沿着弧形鱼身排列，剪刀修过一样的整齐；既能像手风琴一样合拢，又能似折扇一样打开。可怜的牙鲆鱼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的风采，总是把自己周身花朵般俊美的鳍翅紧紧合拢，以减少逃跑的阻力。唯一反常的是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刻，它才一下抖擞起来，大大地张扬开周身的花鳍，跃出污泥浊水，恣肆狂舞，扇渡击浪，拍打水花，判若两鱼。在爱的激励之下，它们竟然舍生忘死，比集体觅食时的勇敢还要勇敢数倍，奋力追逐它的所爱。平日里绝不敢问津的礁山石岭，这时也一跃而起，凌空飞升，真正亮出牙鲆鱼的光彩。所有的鱼都被这罕见的光彩镇住了，因为它们第一次发现牙鲆鱼有一张雪白的肚皮，这雪白的肚皮在礁山上空翱翔，犹如一束电光飞掠，恰似一叶银帆飘摇。鱼族们谁也不相信这就是与泥沙为伍的牙鲆鱼，它们宁肯认定这是一个新的鱼种。
问题是爱情一过，牙鲆鱼立即跌进泥沙里，把雪白的肚皮深深藏进黑淤之中，不敢露出一点光亮，怕招引敌害。除了爱情，任何事物也唤不起牙鲆鱼的胆量和力量。甚至在诱人的美味面前，它也不激动半分毫。有小鱼时吃小鱼，有小虾时吃小虾，什么也没有时就吃泥啃沙，只要保持活着就万事大吉。再也没有比牙鲆鱼更胆小怕事更唯唯诺诺的了，即使有一万条牙鲆鱼生活在海湾里，你也会觉得海湾是空空荡荡的，简直就是静寂无声死水一团。难道这可怜的牙鲆鱼就甘于沉沦在黑乎乎的淤泥之中吗？如果你长时间地认真观察，就会惊讶地发现，它们也有热切的想往，当夜幕垂下海面，月亮在黑蓝的天穹上柔和地划动时，牙鲆鱼便开始悄悄地，轻轻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升腾而起，从乌黑的水底升到撒满星光和月光的海面。它们两只恐惧的小眼睛终于解除了绷紧了一天的警惕，渐渐装满了星光和月光。于是黑茫茫的海面上开始亮起一对对小星星，这些小星星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地闪烁，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生动活泼。因为这些小星星是在不断地跑动。也许在黑洞洞的淤泥里老老实实呆惯了，在海面上它们也静默无声，只是相互有秩序地游动着。
有谁偶尔翻动一下肚皮，闪现一道白光，便会引起群体的惊慌和愤怒。那条引起众怒的鱼立即形消迹隐，一切又复归寂静。沉默中的牙鲆鱼也在想象着美丽夜色之后的更美丽的白昼，那会是另一种美的辉煌和灿烂。然而它们没有欣赏更美的勇气，只要群体中有谁传来一声——太阳要出来了！所有的牙鲆鱼便倏然下潜，纷纷沉人黑暗的海底。打渔人摸到牙鲆鱼的习性，在明月当空时，他们将渔网提到水面捕杀；在阳光四射时，他们将渔网坠人海底追捉。尤其是在牙鲆鱼谈情说爱时，他们干脆就胡乱撒网，大开杀戒。可怜牙鲆鱼全部的伪装、沉默和地狱般生存的忍耐，此时前功尽弃。牙鲆鱼本来味道会更纯更鲜美，但由于沉人泥沙之中太久，未免有染。常听渔人操筷牙鲆鱼时叫道——多放醋，杀杀它的泥腥味儿！晶莹剔透的牙鲆鱼肉便在强酸中泛出一层模糊的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