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斗罗霄山上,
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
…………
初春,黎明。随着晨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新四军军歌的旋律。
这时候,有一位头上初生白发的男人,正从中南海红墙外走过。“四人帮”粉碎后,他接到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命令。第一天上班,他决定步行,以便把载负着他满心崇敬、感激、希望和幸福的目光,送入那亿万人民倾心向往的红墙深处。
军歌的旋律使他停住脚步。他靠在满披新绿的树下,倾听着,倾听着,让那战斗的旋律把他带到数十年前,沂河边上的一个小城中。
一
宣传队在小城的小教堂里演戏。这小教堂只有一个门,人坐满后出入很不方便。有些战士就拿舞台当通道,上去乱跑。十四岁的小赵接受任务在台上撵他们。她感到这工作很有权威,就挺直腰板,满脸正经。
倏地跳上一个人来。小赵横身一拦,厉声问:“哪儿去?”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背着皮转带、驳壳枪。他指指台下说:“我们有事要回去……”
小赵往下边一看,后边还跟着两个人。就说:“不行,一个都不让过,别说三个了。”
“同志,”小战士着急得指着下边一位年纪大的人说,“那是301,他还想顺便到后台,看看你们杜队长和马伕老张。”
“谁也不行!”小赵没听清小战士说的代号。就是听清了也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谁,因为她参军才半个月。“这是我们的制度!上后台也要从外边绕。”
小战士还想争辩。台下那个年纪大的人说话了。一口的四川乡音:“小杨,下来吧。既然人家有制度,我们就不要破坏。”
小战士瞪了小赵一眼,转身跳下了舞台。年纪大的人从上衣兜里掏出小本,写了几个字,撕下来叠成一条。又从另一个战士手里拿过一个草绿色绸布小口袋,举起来说:“小同志,劳驾你把这个交给杜队长。”在小赵弯下身去接东西的当儿,他拍了拍她的头说,“小鬼,你执行命令很认真,这很好咧!刚才是我们不了解情况,无意犯了错误。我们改正它!”说完他就带头挤进穿军装的人群中。
开幕之后,小赵到后台烧开水的炉灶旁找到队长杜宁。杜宁看完字条,打开小口袋,掏出来两个皮盒子。
张德标挑来一担水往锅里倒。杜宁招呼他说:“喂,你看,老总给咱们送来了战利品!”
张德标凑过来一看,眉开眼笑:“好漂亮的围棋!不用说是缴获日本太君的!老总人呢?”
杜宁指指小赵:“她给顶回去了。”
张德标问怎么回事,小赵把原委说了一遍,问他:“怎么,我做错事了吗?”
张德标说:“没错。可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听清。像是山什么。”
“301?”
“是这个音。”
“瞧你个兵当的!”张德标拍了下大腿说,“301是老总的代号你都不知道?”
“哪个老总?”
“陈毅老总!我们的军长!”
小赵吐了下舌头,愣了半天。又摇摇头说:“不对,我拦住他,他不光没发脾气,还向我作了检讨呢!”
“那就更没错了!”
杜宁笑着对张德标说:“陈总今天没来,对你有点小小的好处,逃掉一顿骂。”
张德标问:“为什么?”
“组织部调你去当排长你不去,他已经知道了,信上说要找时间跟你谈谈。”
张德标忙问:“连我讲怪话的事他也知道了?”
“信上没有说。”
张德标把扁担横在水桶上,无精打采地坐了下去。从腰里拔出烟袋,使劲地在烟荷包里拧来拧去。
二
过了个把月情况紧张起来了。李先念师长在中原突围成功;济南一小撮逃亡地主围攻执行小组中的我方代表;蒋介石的军队在解放区边沿不断挑衅……
有一天各单位接到通知,去飞机场给军调执行小组的美蒋代表送行。
半个机场站满了打着大旗、小旗、三角旗的人。全是军队和民兵。大小旗子上写着:
“武装保卫解放区!”
“反对内战阴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开来了两辆美国吉普和一辆草绿色日本轿车。吉普上下来的是大高个美国代表和矮黑胖国民党军代表。轿车里下来一男一女,穿着新四军粗布军装。
机场上吼起了口号声。口号里喊的和旗上写的是一样的话。
张德标用胳膊碰碰小赵:“陈军长今天好威武呀!”
“在哪儿?”
“和女同志并肩走的,扎着皮带打着绑腿。”
小赵重新把视线投到那人身上,一时仍然认不出是陈军长。两条浓眉像剑一样,眉梢扬了上去,中间拧成了一个结。嘴唇紧闭着,显得下唇更突出了。两眼闪着凛然的光芒。
他们似乎并不听那震耳的口号声,闲谈着走近飞机。恰好走到宣传队前边时,美国人停下来指指人群,笑嘻嘻地说了几句话。女同志翻译说:“他说这场面很意外!”
陈毅微笑一下:“不比济南的场面更意外。”
国民党军代表赶上来说:“那可是老百姓自发的行动,政府并不知情哟!”
陈毅说:“这是我下令叫他们来的。所以你可以放心,绝不会出现那种不讲礼貌的行为!”
他们又说笑了几句,都没听清。然后美国人和陈毅握握手,抢先上了飞机。矮黑胖的国民党军官也向陈毅伸出了手,冷冷地笑着说:“谢谢您的款待啰。陈毅将军什么时候驾临兄弟的防地,请吩咐一声,我马振武亲自驱车相迎!”
“一言为定!”陈毅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两眼逼视着他说,“老兄再到我的防地时,我也备车恭候!”
马振武也在口号声中上了飞机。螺旋桨在草坪上卷起尘埃和草屑,把飞机拖进灰色云层。口号声变成了笑骂声。值勤人员站到一个立起来的石磙上吹响哨子,两手做着手势,把队伍往中间靠拢了一下,宣布首长讲话。他跳下来去扶陈毅,陈毅用手挡开他,一个箭步迈上了石磙。
“同志们,稍息。”
他把军帽摘下来,并且解开风纪扣,双手叉着腰,不紧不慢地谈起来:“为什么今天要搞个送行的阵势呢?一是他们在济南搞了我们一下,无理取闹!我们就还他一箭!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他们这次走后,不会再来了。给他留个纪念。他们要我们从枣庄退出来!从张店退出来!从临城退出来……一句话,要我们把从日本人手里解放的大片地区都退出来送给他们!说是我们要不照办,他们就不谈了。大家说我们能把这些地方拱手送给他吗?”
广场里怒吼起来:“寸土不让!”“武装保卫解放区!”
像是群众的怒火感染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迸射着的火花燃起了群众的怒火,而这火势又反转来引起他更大的爆发。他怒吼了一声,如晴空霹雳把全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蒋介石王八蛋!他发了昏,欺侮到老子的头上来了!”
他脱掉上衣,连同帽子摔给下边的警卫员。他向左右扫视着,仿佛蒋介石就在哪个角落里躲着。
“这里的一城一地都是我们用血换来的!我们的罗副军长,捐躯在兰陵前线,我们的战斗英雄安保全牺牲在枣庄城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想要,可以,拿蒋介石的头来换!”
他接过警卫员递上来的毛巾,擦了下满头的汗水。
“我早晓得他龟儿子要起飚啰!美国飞机军舰把他的队伍送到解放区门口了呀!美国的枪炮子弹塞满他的内战仓库了呀!好啊!来嘛!老子等着打这场仗都等得手发痒了!现在我宣布全军动员,进入一级战备!”
为了压制一下自己的怒火,他停下来,沉默地叉着腰站在石磙上。然而又终于压不住那烧天怒火,他扬起一只手喊道:“你们中间有怕死的没有?哪一个怕死给我出来!”
广场上静得像是空气都凝结了。
“哪一个怕死,你出来,现在就走,我不留你!”
他睁圆剑眉下的一双大眼睛,目光由左至右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
“没有人走吗?既留下来,那就铁下一条心,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不打到南京不罢休!不打倒蒋介石不罢休!流血也罢,牺牲也罢,硬是要把春秋之笔夺到手,中国的历史要由我们来写!散会!”
他跳下石磙的时候,距他上去时不过十多分钟。在这十分钟内,二次大战后那短暂的和平时期结束了。人们进场时虽然活跃、欢快,但多少也带些松散。退场时则变得面色严峻、步伐整齐。军歌唱湿了每个人的双眼。
日本轿车发动起来,开到他身旁。他摇摇手说:“这是坐来在敌方代表面前摆摆架子的,现在用它不着了。”他和两个警卫员就近插入到宣传队的行列中,随着一二一的口令声跨步前进。
队伍很多,走走停停。出门前要等一阵。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陈毅环视了一下周围,大声问道:“张德标有没有?”
“有!”张德标在排尾答道。
“出列!”
张德标从队伍中走出,站到大队前面。陈毅也出了列,站在他对面,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不慌不忙地问:“你近来在搞什么名堂?”
“报告军长,我喂马。”
“我不晓得你喂马?我问你犯了什么错误!”
“组织部调我,我没去。”
“还有什么?”
“有点自由主义。”
“具体讲!”
“我讲怪话,说要再逼我当干部去,我就开小差。”
“那我叫怕死的人出来,你怎么不出来?”
“军长,你批评我,我接受,可不能侮辱同志呀!我张德标哪一阵怕死过?”
“怕困难,当自由兵,不求上进和怕死一样可耻!”
“这么说,我没意见!”
“你要往哪里去?”
“我也没想真走,是说说痛快的!”
“乱弹琴!”陈毅大喊一声。张德标低下了头。
“你以为你的错误不大呀!今天我就是有意叫你在全队面前照个相!看你这个老革命有没有脸皮!老革命?老油条!”
“我,我……”
“你怎么样?你天天和骡子打交道,就看不出骡子和人有什么区别!骡子四条腿着地,总是头朝下,只能看到蹄子前边一点点地方。人呢?人的两只手解放了,站起来了,他就扬起头,看得远!”
“我落后。”张德标抬起手去擦眼睛。
“哪个给你权利落后的?”陈毅仍然声音很大,可是口气缓和了许多,“罗霄山上的老伙伴还剩几个呀?皖南的同志不在了多少?我们活着的有权利落后吗?”
张德标擤了擤鼻子。
“你文化低,当干部有困难,这个我知道。干革命哪能没困难,你以为我这个老总就当得很安逸呀!我能打报告给毛主席请求调换工作吗?回去收拾一下,上组织部报到。”
“是。”
“下去当排长。你还想在党外游逛多久?到连里向支部讲清楚,说你爱犯自由主义,要支部监督你改正。”
“是,下去当排长……”
“只许干好,不许干坏!不然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
下午张德标背起背包走了。不久,蒋介石向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开始了。宣传队也开上了前线。
三
宣传队在前线演戏、唱歌、带担架、管俘虏,从苏北,鲁南,进入沂蒙山区,匆匆过了七八个月。大伏天在沂蒙山腹地又摆下战场,把敌人149师包围在摘星崮上。包围部队身后,狙击部队组成了另一个环形战线,挡住四面八方来增援的敌军。两条战线最近处不过十多华里。敌人增援部队的炮弹落在149师的头上,在报话机里可以听到他们互相骂祖宗。
宣传队分成小组在摘星崮战场工作。战斗的第三天晚上,杜宁被叫到团指挥所,接受一项特殊任务。
敌人前沿阵地的一个旅长,原来约定好这一天起义,临时又变了卦。派出个姓于的参议来联络,说要求增加优待条件。上级叫把他送到总部去。正在打仗,团里抽不出合适的人,就把这任务交给了杜宁。
杜宁陪着于参议在两个战场当中的夹道里,走了七八里地,遇到了迎接他们的两个参谋。一同走到一座不断有通讯员出入的破庙门口,一个参谋领着于参议进了庙门,另一个带杜宁绕过破庙,走下十几丈远的一段石级。参谋回答了哨兵的口令,就顺着哗啦啦流水的山涧走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宽阔去处,就看到有一大一小两间石洞。大石洞里悬着一盏手提式煤气灯。墙上挂了地图。灯下一只用公文箱搭成的方桌,蒙了白布。桌两旁有两只和这环境不相称的红漆椅子。石洞一端,用门板支起一张床,床上挂着军用蚊帐。一个体格魁梧,略有些脱发的人,只穿件白布衬衣,戴着花镜站在灯下看书。他一只手举着书本,另一只手机械地摇动一把破蒲扇在轰蚊子。杜宁他们踢动石子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头,从眼镜的上缘往洞外看过去。参谋立刻喊道:“报告,杜队长到了。”
“来来来!”那人放下书,摘去眼镜,大声喊,“小杨,搞点开水来!”杜宁一眼瞥见那书的封面上有三个墨写的大字:矛盾论。
杜宁认出来是陈毅军长,惊喜地站下,举手敬礼。
参谋离去了。陈毅领杜宁走到洞前一小块草坪上说:“坐吧,这里凉快些,蚊子也少。洞里不成样子,滴水,蚊子成集团进攻!”说着,先听杜宁报告了一下于参议来的情况,随后就打听宣传队半年多来在前线的工作:参加过哪些战勤工作?编演了什么节目?在火线上怎么演出的?每个人表现怎样?女同志在战壕里有什么不方便没有?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把眼眯起来,高兴地听着杜宁的种种描述。并且不断地发问和评论。当说到有一个宣传队员牺牲得很英勇时,他郑重地站了起来。
“这个同志我记得。有一次联欢晚会他拉小提琴。拉了个小夜曲。演完后我批评他不该在前线上拉这种软绵绵的东西,他脸红了。”
杜宁说:“他在日记上记了这件事。”
“过后我觉得批评得太急躁、太冒失了。人家是音乐家嘛!打算另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可没想到就此永别了。”
“他日记上说,对军长那次批评很感激,认为受到很大启发。”
“我还是太急躁了!人家从上海扛着小提琴到新四军的战壕里来拉,这一步就走得很可贵!至于拉什么,只要不是反动的东西,慢慢改进来得及呀。看一看毛主席待人处世!有的人犯了严重错误,他还是耐心对待咧!那一次在飞机场,我骂张德标也骂凶了些。我总以为老同志嘛,不妨严格些,不用在方式上打圈圈,其实这是错的!越是老同志越是要尊重嘛!”
杜宁不愿看着首长在自己面前自责,虽然他很为陈老总严以律己的精神感动,就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张德标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没见到他。”
“他很好。”陈毅说,“仗打得很勇敢,老毛病改掉不少,上个月入的党,今天早上提升营长了。只是他眼下的处境很困难。”
陈毅走到洞内地图前,指着标有“胡桃峪”三字的一个山头说:“他在这里打狙击。本来满有把握的,昨天蒋介石忽然空运来一个整编师,全投在这一线了。昨天在胡桃峪东邻阵地,撕开了个裂口,为了堵这个裂口,抽走了胡桃峪一多半兵力。现在他一个营顶着当面的两团敌人,压力很大。附近又抽不出部队去增援他,他那里是当前的要点。敌人要提去我们这颗棋子,就把摘星崮的死棋接出去了。”
陈毅走到桌前,点起一支香烟,吸了几口说:“我正想明天到他那里去一趟!”
“军长亲自去?”
“看看能不能找到块钢材,给老蒋弄个接不归。”陈毅笑笑说,“至少为那里的同志分担一点压力吧!”
杜宁说:“军长亲自去,会给同志们很大鼓舞!不过……”
“对蒋介石孤注一掷的流氓手腕估计不足,布局时少放了两颗,我是责无旁贷的。”陈毅望着杜宁说,“你愿不愿陪我去胡桃峪看一看啊?我想主攻部队的情况,你掌握一些了。狙击战线也经历一下吧,将来你好写作品。另外也许我还用你帮帮忙呢。”
“那好,不过我怕帮军长做不了什么。”
“到时候再看。我们去那里,既要和大家共命运,又不能束缚了指挥人员的手脚,怕要找个合适的方式才好。我正为此伤脑筋。”接着问杜宁说,“你是不是困了?”
杜宁说他白天在防空壕里睡了一大觉,现在不困。
“那我们来下盘棋吧!我等着处理几件事,不能睡,眼下正是个空闲。”
陈毅喊小杨取来棋盘棋子,摆在小桌上。他俩对面坐下来,小杨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冷开水。